冬夜蓉城,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正是寒而不冷,无怪人称天府之国,蜀中苏杭。
伊瓦诺娃和俞鸿钧在医院附近的快餐店随便吃过晚饭,又为顾纬越带了份外卖。回到病房的时候,顾纬越正翻着从护士那儿要来的报纸。
“先吃点东西吧。”俞鸿钧把外卖放到床头柜上,说道:“我们给你捎了份不酸不辣的酸辣粉。”
“那还能叫酸辣粉吗?”顾纬越翻着报纸,把娱乐版抽了出来扔到一旁,伊瓦诺娃却拿了过去,边看边说:“受了外伤的人都不能吃酸吃辣的。”
顾纬越“切”了一声,说:“我连命都快没了,还管这个。”他正要去拿酸辣粉,才蓦地想起能动的手不能拿东西,能拿东西的手却不能动。他给俞鸿钧使了个眼神,说:“我希望是伊瓦诺娃小姐喂我吃东西。”
伊瓦诺娃先是一愣,尔后笑而不语。
俞鸿钧把他的手铐解开,说:“还真没看出来,你还挺贫的。”顾纬越捧过那碗酸辣粉,稀里哗啦的狼吞虎咽起来。只听俞鸿钧又道:“本来呢,我是不可能给你买这么些好吃的,只是伊瓦诺娃小姐执意要给你捎一点,所以你要好好谢谢她。”
伊瓦诺娃哂道:“别听他胡扯,分明就是他自己要给你买的。”
顾纬越两三下子,把那碗酸辣粉吃了个里里外外干干净净,连葱粒都不放过,他用缠在自己手上的纱布擦了擦嘴,道:“其实你们没有必要这样对我,我身为一个囚犯,就该有一个囚犯的样子。”说着,他拿起手铐,重新把自己铐上,“刚我看报纸。在去年,云南一男的因为不满女友向自己提出分手,然后狂砍那女孩二十多刀,当场就把她砍得香消玉殒。那男的中院初审判死,立即执行,他不服,往高院上诉,没想到高院还真改判死缓一年。这几天刚好就是那男的缓刑期满,但目前还一直没有判决。我就想啊,要是我也能弄个死缓那该多好,或许缓刑之后,我表现不错,法官一高兴,说不定会给我改判个终身监禁。”
俞鸿钧说:“依我看,让你碰上那男的就更好噻。”顾纬越微微一怔,随即会心一笑,道:“看来你现我的潜在价值了。”俞鸿钧也笑了起来,笑得很爽朗。两个男人聊得就跟朋友一样,要是不知情的人看见,谁又会想到他们竟然一个是警,一个是匪呢?
三个人就这样东拉西扯,聊着些社会时事,不知不觉,时针已指向了九点。俞鸿钧站起身来,走到伊瓦诺娃身边,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酒店吧。”伊瓦诺娃看了看表,点头道:“原来这么晚了,我还以为早着呢。今天聊得真愉快啊。”她看着顾纬越,又道:“我们明天再来,你今晚好好休息。”
“对啊。时间不早了。”顾纬越突然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的时间也不多了。”
俞鸿钧与伊瓦诺娃正要出门,却听到顾纬越这番话,不由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只见顾纬越继续说:“再过不了几天,我就会把这混帐人生走完。说实在的,我越接近终点,我就越害怕。小时候,我害怕自己得不到别人的关注,我害怕自己像路边的石头一样,没有人在意;现在,我却害怕关注我的和在意我的人太多,因为我注定要辜负他们的感情。或许在被逮到之前的那一刻,我就该有所觉悟,就该想到自己不会再有逃出生天的运气,倘若当时我倾全力反抗,你们就会把我当场毙了,那我就碍不着有这么多想法。”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道:“有时候,我甚至感觉我活了这二十八个年头,之前的岁月其实就是为了最后这年半作铺垫。我觉得我的人生很可悲,很可笑,直到此时,我在自己身上甚至找不到一丁半点值得骄傲的事。”
他别过头去,满眼茫然地看着窗外夜色中的秃枝,道:“你们知道吗?在我以第三人称述说自己过去的时候,有那么一分半秒,我会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那不是我所经历的。我贪图着微不足道的释怀,为了寻求这种释怀,为了不让这份遗憾延续下去,我咬破了自己的手腕,但当我醒来之后,现自己还在这世界上,我才明白,那份释怀从不曾降临在我身上。我已经跳不出这囚笼,不管是身体还是灵魂。既然跳不出去,我却反而更想去面对它,如果你们有时间能再陪我聊一下,这或许是我这匆匆的一生中,所体会到的最大的慈悲。”
伊瓦诺娃垂着眸子,片刻之后,没等俞鸿钧作出任何回应,她便说道:“好。反正我还没跟你聊够,今晚我就陪你聊聊,直到你想睡觉为止。”俞鸿钧眉头扬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伊瓦诺娃,说:“你们俩打算今晚聊通宵?”
“有何不可?”伊瓦诺娃重新回到座儿上,跟顾纬越说:“顾先生,令尊还不知道你进了医院,他昨晚喝了很多酒,可能今天一天都在睡觉,需要我们告诉他一声吗?”顾纬越摆了摆手,说:“不用了,我现在情愿他以为我死了。我跟他要是见面太多的话,不光他会对我不舍,我也会对他不舍。你就帮我劝他别为我请律师就行了。”
伊瓦诺娃点了点头,朝俞鸿钧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座儿,说:“过来坐吧,你看我们这一个伤者,一个女人,相信睡了一天的你,精神总不会比我们差吧?”俞鸿钧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晓得晓得,既然你们这么有雅兴,而这也算是我的工作范围,我就将就陪你们一下喽。”伊瓦诺娃“切”了一声,没作理会。
“那我们聊些什么?”俞鸿钧一屁股坐了下来,问道。“要不就继续说我的故事吧。”顾纬越说道:“此前,我一直以‘那个男人’来称呼自己,这样说确实很累。”岂料伊瓦诺娃竟从自己的提包里掏出一部录音机,说:“好呀,我可是你的忠实听众。”俞鸿钧愣了一下,道:“没想到你还真有备而来!”伊瓦诺娃却说:“相机,录音机,均是作为一名记者的标准配置好不好?”
顾纬越笑了笑,道:“我忘了我上次说到哪了。”
“你放了那医院的姚院长。”伊瓦诺娃不加思索地说:“我可是把你说的事全都记在脑子里了。”
“谢谢。”顾纬越笑着说:“我把那姚院长放了,是因为我觉得他还可以帮助到许多人,不该就这样死掉。不知道他是为了报答我的不杀之恩,还是因为他感觉到我能理解他的所作所为,他不但命人救回那个差点被他冻死的女人,甚至还答应了我的要求,用他的车把我们送到了当地的汽车客运站。他这样做的确是触动了我,虽然当时我不敢确定他是真心如此,还是故意装作,但在往后的日子里,每当我回想起我能安然无恙地离开湘潭,我都宁愿相信他当时是真的。有时候我还会想,他是否还在做着那些黑色善事?那江医生夫妇的孩子是否已经得到了治疗?还有那小女孩的心脏也是否得到了延续?”
开车送他们去客运站的是江笑群。为了谨慎起见,顾纬越依然戴起那副装扮——墨镜鸭舌帽,他甚至让姚尚权和卢慕馨陪同前往,免得他们背地里搞些什么小动作,毕竟人心还是难测的。在去往客运站的途中,姚尚权好奇地问顾纬越,既然他不是刑警,为何却有手枪跟手铐?顾纬越则没作理会,他不想多作解释,免得越描越黑。
到达客运站的时候,天才刚刚亮起来,但候车厅里,已经坐满了等车的乘客。别过姚尚权等人,顾纬越在暗处观察了一段时间,才牵着邹嫣颐来到售票厅。按邹嫣颐来时的建议,他们准备前往江西南昌,去投靠邹嫣颐的姑妈。
她说,她爸有四兄弟姐妹,她的老爸排行老四,姑妈排行老二。但她老爸跟姑妈却是同父异母的姐弟,那是因为她爷爷以前是地主,娶了两个老婆,大老婆生老大跟老二两个女儿,偏房就生了老三跟老四两个儿子。老爷子对为其延续了香火的偏房疼爱有加,两个老婆经常为此争风吃醋,这种家庭内部矛盾也毫无悬念的波及到尚未懂事的四姐弟。还好老爷子吃得住两个老婆,免得这种斗争日益恶化。
说到邹嫣颐的老爷子,可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一生人除了学会管教老婆之外,就剩下剥削农民和吃喝玩乐嫖赌。解放战争后,老爷子的家产全被充还给当地的贫苦农民,家一下子成了空壳,老爷子悲愤地把自己挂上屋梁,匆匆不足三十年的人生,作孽无数,死前竟还留诗一于墙上——
“忆记当年财帛厚,岂料今逢贼与寇。宁作腐朽土中骸,不作摇尾乞怜狗。”
可见这老爷子临死之前还不知道自己作的孽终将自己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在劳动人民高呼解放万岁的声音下,老爷子也一头扎进了黄土,作他的“土中骸”去了,不过就可怜了两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相依为命。不久之后,这个名存实亡的家也跟着散了,两伙人各散东西,大老婆带着两个女儿在乡下定居,小老婆带着两个儿子到城里糊口。
要说这四个子女的命运,那还真得看是谁教导的。
大老婆虽是小女人,但为人还是憨厚。她教育两个女儿,说自家已今非昔比,昔日老爷子留下的债,今后得靠她们母女仨来还。她把两个女儿教育得有板有眼,生活虽是艰苦,也毫无怨言,更主动接受改造教育,母女三人很快就摘去了地主的帽子,几经艰辛终于过回正常人的生活。老大还嫁了乡下一户当时成分也不太好的人家,生活自给自足,现在也儿孙满堂了。
老二——也就是邹嫣颐此次要去投靠的姑妈,她在四十年前嫁给了一个在南昌当律师的男人,育有一子一女。别以为在那个时期嫁给一个律师是有多风光的事,只要翻开律师近代展史,就不难现当时因为种种特殊原因,致使律师的社会地位相当恶劣。不过邹嫣颐的这位姑妈也是个务实的人,她知道自己也是刚摘去帽子,也就不强求会嫁一个社会地位有多高的人,只求这个人老实上进。再说,当律师的,在当时毕竟还是为数不多的知识份子且又是国家公职,所以只要他谨言慎行,不愁吃穿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可小老婆则不然,直到离乡背井那一刻,还不忘自己曾是地主太太的身份,动不动就对人吆来喝去。灌输给两个儿子的,更是什么家产被洗劫,家仇一箩筐,让两个儿子长大后回老家把家业抢回来。这下可好,两个儿子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少爷,更秉承了老爷子的不良作风的,混上一帮不良份子,平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还老吹嘘自己是什么大家族大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