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若兰便拿着绷子和白绢,去婆婆跟前做针线。
焦氏昨儿听了管家回禀,今天见她做针线,一眼瞥见已绣好的半个鸳鸯戏莲花样,叹道:“虽然你有心,可他都已去了,你还白白做什么呢。”
若兰低着头,手中不停,说道:“彬儿有您亲自教养着,媳妇终日坐在那里,左右没有事情,也没有其它念想,也就只能来陪一陪母亲,再想一想官人。母亲若有什么针线用媳妇做的,尽管交给媳妇来做便是。”
焦氏便留下了她,娘儿两个坐着说了半日的话,用过晌饭,若兰告退,回房午休。
回了房,将其余人都打发出去,迎春便拿了小火炉和药罐子来。沸水煮开,若兰取出几钱黄蘖、桅子,又捻进一点茶叶末,调出一碗枯黄色汁子。
将纱叠成四层,过滤去汁子里的药渣,然后再将干净汁子里添水和明矾,重新煮沸。
等这一罐新汁子放凉了,若兰去一块白绢边角料来扔进去染,试试颜色,见颜色不好,便将这一罐折进几个花盆里浇花,换草药配方,重新煮一罐。
反反复复约莫折腾了一个时辰,总算得了一罐合适的染色汁子,若兰叫迎春取铜盆来,方方正正裁好的几尺白绢放进去染。
铜盆放在床底下,外头挡上杂物,她则躺在床上,让迎春去跟太太说,她身子有些不爽快,下午便在房里歇着了。
焦氏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理,因挂念她的胎,还亲自来瞧了瞧她。
焦氏一走,若兰便下床,用木槌将盆里的绢布翻来覆去地碾压揉搓——新丝线都有一层油脂,如此是为了去除那一层油。
染了三天,将泛黄色的绢布取出来,平平整整铺在几层干净白绢上,将水吸尽。
这天夜里,若兰叫迎春在外面把着门,自去将桌案上铺了纸,取一幅染好的绢布来摊平在上头。
手轻轻抚过绢布,心中难抑思绪万千。
不过她没有出神太久,便转身去陪嫁箱子里取出一只小匣,开了锁。里面一块墨,已经用过一点,现剩大半截。
这是宋代徽墨匠人张遇所制的“龙香剂”,在当时乃是御用贡品。金家得了这么一块,世代珍藏,没有人舍得用。到若兰父亲手上时,有一次若兰在房玩,不知道东西贵重,就给磨去一块,用来画貘。父亲回来看见,不但没有责骂,反而将错就错,把墨传给了她,又见她喜爱画,便教她写字画画,学的是米芾。
后来父亲生病,为了给父亲诊治,家中几幅米芾字画尽数变卖换钱,风流云散。而若兰侍奉父亲汤药之余,便仿米芾笔意,作画娱亲。
父亲曾欣慰地笑说,她下笔传神,堪称米癫再世。
父亲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没说过一句谎话,没做过一件坏事,一言一行,堂堂正正。
而如今,她要用父亲亲授的笔墨本事,去做昧着良心的买卖了。
若兰用了一夜工夫,仔仔细细画了几幅兰石图。
因她不知道父亲给她的“米癫再世”评语,到底几分真话、几分哄她,所以题字时不敢贪大,一不落款名字,二将日期署在了治平四年,岁次丁未,正值米芾十六岁,尚是个未成名的少年郎。
按理说,画完之后,该再放在太阳地里暴晒,但因这事是要偷偷做的,所以不能晒,若兰便只好说夜里惊惧不宁,整晚都要点灯。
杨老爷杨太太虽然吝惜钱财,但为了她腹里孩子,只得应允。
迎春做了个厚实的大宣纸罩子,将灯罩住,只在顶上开了个大洞用来通风透气,防着灯灭。那染了色的淡黄绢布就蒙在大洞四周,用灯整晚整晚地照着。
连照了大半个月,也烘了大半个月,总算将新画做旧,然后用卷轴小心装裱好,收进柜子里,用角蒿、芸香、鱼石子熏着,好将染料的气味和连日烘烤的烟火气遮住。
熏了许多日,终于要准备出手,已经将迎春叫进房来,若兰忽然想起一事,便将画展开,叫迎春在卷杆与布面相接处用力将绢布撕破,将卷杆取下来。
迎春诧异道:“小姐,好不容易画成的,怎么……”
若兰道:“叫你撕你就撕,哪来那么多废话。”
迎春只得用些力,将两边靠卷轴处都撕了,露出丝丝缕缕的线头来。若兰仔细看了,说道:“是了。”
那丝线因是新的,线芯儿光洁白亮,虽然绢面染色做旧,但染色终究只是表面,进不了深处。若遇上行家,挑出一缕来剪断,必然能看出漏馅儿。
于是又花了几日工夫,将两边断面露出来的丝线也做旧,再重新用新纸垫着装裱起来,装上轴杆儿。
这一日,若兰说要回娘家看看。
杨老爷杨太太虽然不太愿意媳妇回娘家回得勤,但终究要在她孕期顺着她心意,便没拦阻。若兰这次主动提出来不带礼物,二老就更加没有阻拦的理由,反而道:“回娘家,总要带点东西才有面子。”叫人给备了几提点心。
这趟回去,是家仆二人抬的小轿,只有迎春跟着。
此前一夜,若兰已经教过迎春,各种情况都演练过。
今日到了杨家,若兰说来找母亲学做小衣裳,因此耽搁得久些。放两个抬轿小厮出去自己逛去,迎春也趁机出门,从轿座儿下面取出一个卷轴,踹在怀中,走到街上找当铺。
走进街头第一间,叫“同德押”。
柜上年轻伙计见进来一个打扮体面、样子娇憨的小姐儿进门,忙笑着迎上来招呼。
迎春从怀里取出卷轴来,说道:“我要八十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