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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

眼前这个彬儿虽小,却并不比大人好对付。

小孩儿本事比大人有限,许多大人能做的坏事,小孩儿做不了。

但小孩麻烦就麻烦在,他可以堂而皇之地做许多大人不敢做的坏事,而装作天真无垢——寻常人,谁想得到一个孩子能坏到哪里去呢?

现在彬儿肚子里的坏水,若兰不知道是他家人灌给他的,还是他从根儿上就坏。

一块白布,染脏了,多漂洗几次,总能漂洗得差不多干净。可若他本就是一块黑布,洗破天,也洗不白。

当他是块白布,若兰不敢。

可若当他是块黑布,若兰对一个孩子一时又没有那么狠的心。

因此只托辞胎像不稳身子不适,轻易不出门,饮食也格外谨慎。彬儿来孝敬几次食物,她都没动。他来请安,只略坐一坐,若兰便打发他“去读罢”。腊月下旬开始放爆竹,若兰特地跟婆母说了,为着怕惊胎,今年家里的爆竹一律不在院内放,彬儿若要玩,都在院门口外头。

若兰便安安静静在小楼上养胎。

经了她前番的闹腾,公婆都不疑她身孕的来历,如今身孕摊到了明面上,若兰在杨家的底气越发足了。

但她知道,这底气有期限,期限只还剩七个月,等孩子生下来,杨家还不知会怎么待她。

这家人,这一族人,从上到下,都是狼。而她,要做狼群里的狐狸。

狼之所以狠,是为肉。

人之所以坏,是为财。

她金若兰现在有什么财?

她现是一个寡妇寄人篱下——说她是杨家人,她分明是寄居在杨家的金家人;说她是金家人,这门婚事,她几乎是被金家卖了,若无事,她是金家的摇钱树,若出事,金家躲都来不及,才不会管她。

她吃穿用度都是从杨家的公中支出。她现在享用得心安理得,公婆也供她供得心甘情愿,皆是因她肚子里揣着一个人质。

等人质生下来,她就不再是不可取代的人。到时候人家给一口饭,她有一口饭吃,人家不给,她也没奈何。

到那时,多数女人若没被逼死,活着便只能靠嫁妆和娘家接济。

她出嫁时,哥哥只给了三十两银子。另外便是母亲贴补的一点东西。就算换成钱,也不过五十两。算上迎春的身价银,或许又能多个二十两,可她难道能为了几十两银子就把迎春卖出去?

总共八十两银子,够做什么?

若拿去收买下人,笼络人心,能买几时?

且人的贪欲都是无底洞,今日一钱银子能收买他,他知道你是势弱不得已而为之,明日他就敢开口讹诈你一两银子。

八十两银,不够成事,却足够被狼惦记上。

她自打进了杨家门,先是结结实实闹了几日,然后就终日守在小楼里,就这,杨家的丫鬟小厮进出时还有偷瞄她嫁妆箱子的。

至于杨家二老什么心思,杨堃死后二老上楼那出戏已经让她看得明明白白:若不是她出嫁前便凭自己的本事给自己准备了后路,自己早就被他们逼死换牌坊银,到那时嫁妆也必被他们吞去。八十两对杨家不算大钱,可贪吃的豺狼从来不嫌麻雀塞牙缝子。

杨家的产业主要有两宗,一宗是田地,一宗是一间杂货铺子,若兰估摸着,进项都有限,且管事权不会交到她手上。族里祖堂每年有点分红,更是与她八竿子打不着。

只能自己想条财路。

她一个女人,又是寡妇,想必难以出去自己开铺子做买卖,就只能做些针线,托人出去卖。

做针线,能挣几个钱?

精工细作,耗时长;活儿粗糙,又卖不出钱。

且针线不能做一辈子,总有年老眼花的时候。

若兰被肚内孩儿闹腾,时时精力不济。这一天精神好些,夜间便叫迎春近前来说话。

当初出嫁,母亲还算疼她,坚持要陪送一个丫鬟。几个丫鬟都不愿去,为了不陪嫁,可谓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最后只剩下一个没本事的迎春推脱不得,才跟了她。

今日天寒,若兰叫迎春来,睡在拔步床的脚榻上,将外头床幔一放,两人围在床里,暖和些。

若兰道:“出嫁之前,没问过你的打算,如今我要办的事差不多都办完了,该好生问一问你,你的打算是什么?”

迎春嗫嚅道:“奴婢还能有什么打算呢?自然是跟着小姐。”

若兰道:“杨家的人是什么样,你这几天没见?九个月后瓜熟蒂落,他们用不着我了,若是起了歹心,我可一点办法都没有。到时候没了我,你怎么办?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想的是,反正都要做丫鬟,在这里做和回金家去做,都是一样,你就继续在杨家接着茬儿伺候谁。”

迎春躺在那里,默默不说话。

若兰道:“但是谁待你,都不会像我待你。只有我知道你的忠心。你跟了我,嫁来冲喜,又为了我,一起做下血案。那天晚上我也和你说了,我有一口吃的,就一定有你一口吃的。杨家的风气你见了,若单靠那见识短浅的老两口,是一定会衰败。若没有我,你就算在杨家继续做,做不了几年,又要换主子了。到时候那人待你是好是坏还不知道,不如咱俩现在齐心协力,一道把日子过好。”

迎春答应着。

若兰道:“我陪嫁来多少钱,你都有数。若单靠这点钱,咱们姐俩撑不了多久。而且,‘儿女无私财’,我公婆随时都有由头搜刮走,我到时候闹也没用。所以,咱们得寻一个挣钱的路子,不但挣得要多,而且还要长久,不会被杨家强行一锅端走。你帮我一起做,我不会让你白做,在你月钱以外和你七三分成,我赚多少,都有你的份。”

迎春道:“小姐知道,我没什么主意的,全靠小姐拿主意,小姐要我做什么,我做什么就是了。”

若兰道:“好。你明日,去找管家,要几匹白绢来,之前做丧事应该有剩,不拘新旧,有多少拿多少,稍破损些的也不嫌。若他问起来,就说我想着做些针线,为官人做的。再要些胶矾,就说家里的水我喝着不舒服,想弄些矾来净水。若他问,你就说,我因为身孕的缘故,不但吃饭饮水的口味变了,身子也格外弱,少不得挑剔些。再要多些好炭,今冬格外冷,我的血气都去了孩儿那,手脚怕冷。”

迎春都答应着,第二日便去办了来。

管家跟老爷太太说了声,虽然约略嫌她事儿多,但都没起疑心。

当晚,若兰梦见了冰玉。冰玉问她:“你爹爹教你的本事,你如今用来做这些,不愧对你爹爹么?”

若兰答说:“我爹爹在天有灵,一定希望他女儿活着。将来如果我真下了地狱,到时再托地狱使者上天给我爹爹递个信儿,求他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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