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返于家乡与省城之间处理丧事时,郑鸿钧想,也许永远不知道什么是对错,永远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他也许会活得好一点。
人一旦曾经脱出过樊笼,便不会愿意再回到笼中生活。
回到笼中的每一天都是折磨。
可是他不可能抽身。
郑鸿钧倚在火车座椅上闭目养神,恍恍惚惚间有了点睡意。他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一阵清脆的铃铛声,接着有把清脆又稚嫩的嗓音在叫卖。
郑鸿钧睁开眼,看见一个纤细矮小的身影在过道上穿行。
他一顿,定定地看着那个身影。
很快地,女孩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脸庞也变得清晰起来。
她也有着长长的睫毛。
轻轻闪啊闪。
像蝴蝶的翅膀。
郑鸿钧莫名地想着,又闭上眼睛,听着女孩熟练地兜售着带上车的货物。不知过了多久,郑鸿钧感觉身边有人落座,小小的,暖暖的,温温热热的气息像是能经冬的坚冰融化。
郑鸿钧睁眼看向身侧。
他撞上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蝴蝶翅膀似的眼睫颤了一下。
小女孩怯生生地说:“您好。”
“你好。”他听到自己这样回答。许是太久没和人说话,他的嗓音沙哑又沉黯,像是被钝器凿坏了似的,难听极了。
小女孩话不多,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后来又碰上几次,小女孩才渐渐活跃起来,努力地和他搭话。她说,她叫方晨雨,清晨的晨,春雨的雨,据说她出生那天是春天的早上,雨刚听,窗外的枝叶上还带着未干的水珠,她妈妈就给她起名叫晨雨。早上朝阳初升,充满生机,春雨润物无声,滋养着天地万物,是很好很好的名字。
“妈妈她肯定很喜欢我。”小女孩眼睛亮亮的,和他说起了她的妈妈,“我每年都会和外公去看妈妈,妈妈可漂亮了,镇上所有人提起她都是夸的!”
明明她也失去了她的母亲,明明她只能和她外公相依为命,她的世界却温暖又明亮。即使悲伤是存在的,也不会停留太久。
她是自由的蝴蝶。
郑鸿钧感觉心里某些空缺被填满了。不管怎么样,活着总是好的。他还活着,还能看到蝴蝶在空中自由地飞舞,比什么都幸运。那些罪恶的、恶毒的人,总有一天会得到报应。他所能做的就是好好地活着,活到看见他们遭报应的那天——如果老天没给他们报应,那么他会代替老天把报应送到他们身上。
郑鸿钧接掌了郑家。
偶尔他也会想起闯入他生命里的那只小蝴蝶。
他并不特意去打听她的消息,不过不经意间也会听说一些关于她的事。
比如她考试考得很好,比如她又拿了奖,比如她回到父亲身边,比如她搬到了省城。
他没想到她会离他那么近,近到让他忍不住想要靠近。
为什么他不能靠近她呢?
他已经拥有自由,他已经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哪怕还有父母的仇没报、还有仇人躲在暗处,他为什么不能接近她呢?
他想接近她。
郑鸿钧顺从自己的心意,开始与她见面,他接触她想做的生意、引导她走向某个方向,想方设法拉近彼此间的距离。他想,他们已经很靠近了,他甚至可以假装是她的长辈,摸摸她的头,给她一些关于人生、关于未来的建议。哪怕心中有再汹涌的冲动,他也克制地保持着最适宜的距离,不让自己破坏了这份来之不易的亲近。
她才十几岁。
他已经步入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