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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白字先生 (1 / 2)

元宵节刚过去几天,西南边陲打仗了。有线广播、收音机和报纸每天都有这类新闻,公社放映队带来的新闻纪录片里硝烟弥漫,战况激烈。母亲就坐在炕上幸甚至哉地感叹道:“哎呀妈呀,去年多亏把你大哥拦住了!”

大哥两年前中学肄业,在第二生产队干农活。他年轻气盛,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队长就让他担任小组长,带领组员们锄草,收割,打苞米柞子,翻地。两年不到,他就由一个少年,变成了八块腹肌的青壮年,一顿饭能吃进去六个苞米饼子,吃得母亲直咧嘴。

大哥爱臭美,他用农闲时搞副业赚来的零钱,买了一件粉红色的腈纶运动上衣,还买了几尺黑色的斜纹布,自己动手裁好,用毛五爷家的缝纫机缝制了一条裤子。毛家五奶是村里唯一的裁缝,长年为村里人做衣服挣工分,我们兄弟四人过年穿的新衣服都是她做的。大哥的那条黑裤子,是在她的指导下做成的。大哥还买了一双白色的回力牌运动鞋,与粉红色运动衣和黑色裤子配在一起,更显得英俊潇洒,村里几个女孩悄悄喜欢上了他。

第一个看上他的,是东宁知青王淑清。这位姐姐比大哥大两岁,是个成熟的大姑娘。她家在东宁矿区,父亲是井下工人。有一年春节,井下出了事故,把她的父亲砸在了里面。矿区冒顶、瓦斯爆炸等事故时有发生,淑清姐姐的姑姑和姨妈都是寡妇。这样的女孩都早熟懂事,她时常来我家帮母亲做家务,陪母亲聊天。母亲做晚饭,她就帮着烧火。矿区的棚户区都烧煤,烧瓦斯气,她不会烧柴火,经常把柴禾压灭。我在外面一望见我家烟囱冒黑烟,就知道她又来我家了。

大哥似乎心知肚明,每次淑清姐姐来,他都打个招呼,就出去找毛见军、孙红光和吴伟学等人玩去了。前些年,别的村子女知青出过事,男方要么被枪毙,要么被判刑。这几年形势略有宽松,河西北边李石清家的二儿子李镌杰,娶了第一批东宁知青刘艳霞。这女子还在李家的运作下,把原赤脚医生李祥林顶下来,当上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有一次,这个二百五医生给我的母亲扎臀针,竟然把不同批号的两个半瓶青霉素兑在了一起。母亲没等提上裤子,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急忙被人抬上拖拉机送到县医院抢救。从此以后,母亲再无法使用青霉素了,一闻到这种药的味道,立即就会晕倒。

母亲虽然打心里喜欢这个城里来的姑娘,但也心有顾忌,既担心我家会遭到陷害,也担心万一有一天返城的机会来了,这姑娘会抛夫弃子离开这里,也就只好故意装糊涂。淑清姐姐来了,她盛情接待,还经常留她吃晚饭。临走,她热情相送,言谈举止始终不越半步雷池。去年冬天,姑娘终于获准返城,含泪离开了这座山村。母亲如释重负,长吁短叹一番,跟左邻右舍的女人说:“看,你们全都猜错了吧?”她们都认为这姑娘最终会嫁给大哥呢。

第二个看上大哥的,是达家小叔的大女儿惠容。这位姐姐中等个子,皮肤雪白,圆脸,笑眼,细腰肥屁股,走路时,两脚略微外八,性格很温和。父亲因为与达家小叔是结拜兄弟,对兔子吃窝边草的事很忌惮,也就不置可否。母亲却因为惠容姐姐比大哥大一岁,认为女大一,不是妻,又考虑到达家小叔长年跟我的同学孙玉洁的母亲宋梦春搞破鞋,担心会遗传给惠容姐姐,也不太认可这件事。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不久,惠容姐姐接受了外村一个小伙子的追求,那人是她的中学同学。两人都要谈婚论嫁了,有一次,小伙子去河边炸鱼,一紧张,把火柴盒扔进水里,却把炸药包攥在了手里,一只手被炸掉了。惠容姐姐哭得死去活来,但最终还是嫁给了他。达家是讲道义的人家,她只能做么做。

第三个看上大哥的,是黄小屁股的小女儿黄秀兰。这女子也是中等身材,也有些丰满,但是没有腰,而且皮肤黝黑,可以用其貌不扬来形容。她追求大哥的方式,不是直接找大哥,而是经常主动来我家帮母亲做家务,包括挑水劈柴这类男人才做的重活。她每次一来,大哥就拉下脸子,扭头就走,去找村里中学时的同学去了。母亲每次都很尴尬,背地里没少骂大哥:“人家毕竟是个大姑娘,你这样甩脸子,让人多下不来台!”不久,黄秀兰也知难而退,嫁给了我婶子的大侄,也就是卢占世的大儿子卢奉金。黄秀兰怀孕期间,她的丈夫不知何故服毒自杀了。她生完孩子,把遗腹子留给卢家,就改嫁到外村,从此没了音信。

还有一个与大哥产生纠葛的姑娘,叫王桂蔓,是解放前洪家老东家的后人,也就是王正举的小女儿,王桂花的二妹。她和大哥在同一个生产小组,看见大哥穿着粉红色的运动衣,就骂他是小流氓。大哥安排她干活,她也故意拒不服从。大哥很是生气,他完全不知道,这女子其实是在以一种特别的方式向他示爱呢。

春天,生产小组在稻田里翻地,王桂蔓又找各种借口跟大哥作对。大哥脾气上来了,就骂了她一句。这女子可不是善茬儿,立即与大哥对骂起来,还操起铁锹要打大哥。大哥抡起自己的铁锹挡了回去,一锹砍在了她的脸上,砍出一道口子,鲜血瞬间涌了出来。组员们吓坏了,急忙拉开他们,把这女子架到了村卫生所。这件事举村震惊,导致父亲和母亲亲自去王家赔礼道歉。这女子的父亲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突然哀叹道:“世道变了啊!”言外之意,佃户的后代都敢打东家的子孙了。这老家伙难道想复辟变天吗?

后来,大哥的粉红色运动衣穿褪色,黑色裤子膝盖磨破了洞,一直舍不得穿的回力牌运动鞋,在去公社修水渠时,放在工棚里被人偷走了,他也就再没有被王桂蔓称为流氓的外在条件了。

有一阵子,坐在炕上的母亲闲得无聊,又念叨起大哥的初恋女友袁丽琴。每次一提起她,大哥都冷着脸阻止说:“不要再提她!”原因是,中学毕业前夕,有一次丽琴姐姐要给大哥钱,大哥不肯要,她就骂了大哥一句。结果,大哥反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两人就这样散伙了。十七岁的少女,并不懂得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年仅有的那一点自尊心。十七岁的少年,也不懂得一个家庭优渥的少女的那点小心思。母亲得知后叹息说:“多好的姑娘啊,让你一巴掌打跑了!”接着又骂道,“你他妈就是头活驴,就是个傻逼!”

去年秋天,一年一度的秋季征兵开始,大哥瞒着父母,偷偷拿了户口本去大队部,找民兵连长报名参军。郑记知道后,立即告诉给母亲。母亲拎着棒子急匆匆赶过去,揪着耳朵把他扯回家里,气急败坏地骂道:“我养你这么大是白养的?万一真赶上打仗,把你打死了怎么办?!”大哥无可奈何,只好放弃从军的梦想。过了不久,河东党家三儿子党学兵政审和体检合格,光荣加入了解放军。离村那天,他穿着绿军装,胸戴大红花,站在手扶拖拉机上。四年级班长张云玲带着二、四年级的学生欢送他。我们一直尾随到村南的公路上,一边敲锣打鼓,一边跟着张班长大喊:“一人参军,全家光荣!”把党学兵激动得泪如雨下。张云玲还不小心喊错了一次,我们二年级的男生就也跟着将错就错:“一家参军,全人光荣!”然后哈哈大笑。

现在,我们没有跟北边打仗,倒是在南边打起来了。母亲看纪录片时,后怕得脊背发凉。我却暗自不以为然:谁说上战场就一定会死?说不定会凯旋而归,成为光荣的战斗英雄呢。再说,我家四个男孩,死了一个还剩三个,总不能让独生子去死吧?大哥上中学时,骗走过我和弟弟卖破烂攒的钱,说为我们俩代买玩具小汽车,可是到后来,车没买来,钱也有没还。去年,他还为一张图片跟我发生过冲突。那是抗日小说《晋阳秋》的插图,是画家詹忠效的线描作品,一位女英雄正义凌然地走出房门,面对一群穷凶极恶的敌人。飒飒秋风中,女英雄的身姿娇柔挺拔,大哥显然相中了这一点。我誓死保护女英雄,不肯给他,他就打了我一耳光,然后笑嘻嘻地跑了。气得我拎起剁鸡食的破菜刀,一直追出院子。眼见他转眼就跑到坡路底下,只好将菜刀冲他抛了过去,哭着走了回来。这样的大哥牺牲也好,我愿意当光荣的烈士家属。

傍晚,有线广播里突然播出刘兰芳的评《岳飞传》,我和弟弟立即听得入了迷。此后每到播出时间,我们俩都停下一切事情,安静地坐在炕沿上侧耳聆听。我们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评这种东西。刘兰芳讲得如此精彩,内容又大多是古代打仗的故事,怎么能不喜欢呢。不久,父亲、母亲、大哥和二哥也纷纷加入听众队伍,村里每到这个时间,大街小巷都会空无一人。

冬天来了,新任公社记黄秀云,也就是黄小屁股的大女儿,从县里带来两个人,在公社畜牧站站长毛元晨的陪同下来到太平村。他们先到村南一道名叫五凤楼的山谷里踏勘一番,随后在大队部的礼堂里召集村里全体社员开大会,宣布成立兴清县种畜场,场长是王守东,技术员是郎中奎,记是毛元晨,全体社员都是种畜场场员。大会并没有明确说明是否取消太平大队及党支部的建制,估计他们没有权力决定这件事,但是从此以后,大队记兼队长郑红卫就靠边站了。

王场长生着一脸横肉,腆着大肚子,站在街上像一座黑塔。他原来是县里另一个种畜场的,那边的人给他起个外号叫王大苞米,不知是说他苞米种的好,还是长得像苞米棒子。他家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儿子王小军革时被造反派打成了精神病,到现在仍旧时好时犯。大儿女王小凤本不想再上学,在洪校长亲自登门说服下,插班到六年级就读。小女儿王小香插班到二年级,与我的弟弟同班。

郎技术员又瘦又高,还有些驼背,整天背着手,低着头,不声不响地叼着一只斯大林式烟斗,浑身都是老旱烟的焦油味。他家有两个儿子,六个女儿,小儿子患有唐氏综合征,即先天愚型。家里和外人都依照八个孩子的年龄顺序,分别称他们为大郎、二郎直到八郎。大的孩子都已经在原来的地方成了家,只有四个孩子跟了过来了。我只记住七郎叫郎艳晴,和王小凤一样也插班到六年级就读。

毛记是一个人来的,他家在公社所在地大庙子村。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毛新是前妻所生,已经成年,在县里上班。小儿子毛真是现妻所生,在大庙子汉族小学就读。毛记中等身材,体态微胖,看上去营养很好,年轻时应该很帅气。他的现任妻子原来跟他同村,上中学的时候,每天从村里步行到公社上学。毛记那时已经结婚生子,每天骑着自行车去公社畜牧站,路上经常遇见那个女孩。每次遇到,都邀请她坐他的二等座。时间久了,两人就钻进了路边的苞米地里。不久,女学生怀孕。毛记没有办法,只好与妻子离婚,娶了那名女学生。妻子离婚后并未再嫁,与儿子相依为命。毛记暗中仍在照管母子二人,事实上,他有一大一小两个老婆。

此外,公社畜牧站的一名技术员也时常来种畜场,指导德国种牛与本地黄牛的交配。这人叫吕守本,是毛晓红的小姨父。

德国种牛个子大,有一吨重,需要把精液收集在套子里,随后再给本地黄牛做人工授精。干这活是河西郭家的三女儿郭玉芹,她与村里几个初中毕业的年轻人,成了种畜场的长期工人。

初春,天刚蒙蒙亮,家住河西最南边的毛晓红出门小解,看见郭玉芹脸色苍白,披头散发,衣衫不整,慌慌张张地沿着村南公路跑回来,就问她怎么了。她支支吾吾地说,刚才在村外撞见一个疯子,死死抓住她不放,吓死人了,好不容易才挣脱了。毛晓红到学校后说给我听,我心里犯疑。没过多久,村里就传言,吕守本把郭玉芹那个了。我这才恍然大悟,很想告诉毛晓红:“是你姨父干的。”那天之后,郭玉芹再没有去种畜场上班,不知什么时候就不知去向了。此后,我每次遇见吕守本,都觉得他一脸淫相,可恶至极。

郭玉芹出事不久,村里又一个姑娘也出了事。这次与我们洪家有关,事情起因于我的大堂哥洪家石。

革结束后,老电影陆续复映。起先大多是一些五六十年代的战争片,这两年,复映题材逐渐宽泛,不仅有《青春之歌》《祝福》和《早春二月》一类的艺片,《神秘的旅伴》《寂静的山林》《英雄虎胆》和《永不消逝的电波》一类的谍战片,《天仙配》《刘三姐》《阿诗玛》和《五朵金花》一类的爱情片,还有《一江春水向东流》《十字街头》和《马路天使》一类民国时期旧上海的经典作品。影片里第一次出现烫着波浪发,描着柳叶眉,涂着口红,佩戴首饰,穿着旗袍、裙子和高跟鞋的美女。她们或漂亮,或妖艳,娇声软语,风姿绰约,在一九八〇年的浩荡春风里,唤醒了全村适龄男女的芳心。女青年们纷纷喜欢上电影里的谢芳、白杨、田华、黄宛秋、杨丽坤和严凤英等女明星,男青年有一部分人迷恋上了王晓棠和陆丽珠扮演的女特务,还有上官云珠扮演的资本家阔太太。其实,这些漂亮的女明星们,如今都已经到了他们的母亲甚至祖母一样的年龄,其中有几位都在革期间死去了。

村里放映《天仙配》,不但广大妇女们喜欢得不得了,就连我的女同学们都哼唱:“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气得女班主任拉着脸喝止。周末,我坐在家里通往学校的小路边,望着夏日晴空中一朵朵变幻莫测的白云,不止一次地幻想有一位仙女不小心一脚踩空,从云隙跌落下来,恰巧掉在我的身边,成了我的妻子。

不仅如此,从一九七八年开始,一批新电影也雨后春笋般冒出来。比如《戴手铐的旅客》等伤痕作品,以及《甜蜜的事业》等反映新时期生活的电影。张金玲、李秀明、王馥荔、吴海燕、潘虹、张瑜、刘晓庆和陈冲等一众美女明星,不仅深得村里年轻人的喜爱,就连身体尚未出现第二性征的我,都忍不住暗自有了倾慕之心。我已经到了知慕少艾的年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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