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脚不点地,紧赶了一夜,天快亮时已是一头露水,快成落汤鸡了,还好终于在天亮前赶到了西山口。这个所谓的马市儿当然不是官准的,而是个走贼货的黑市,谈不上有什么固定的地点,仅在一个山坳之中,用几堆大大小小的石块儿充做围墙,如此而已了。来这儿的人,都是心照不宣的,只要到了日子,趁天还没亮,便会陆续聚到一起,开始交易。一旦太阳升起,黑市就会像一只怕见光的鬼,立马儿烟消云散了,仅余下那几堆石头,外人就甭想能从中看出任何端倪来。
就在麻三儿与柴禾赶到之际,马市儿也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虽然天上还有些灰蒙蒙的,但不难看出黑市就要收了,人们都巴不得多捞些好处,卖主当然是为了多捞钱,而买主呢?当然是多捞点儿便宜货了。这里着几堆松木,将山坳里照的很亮,各类牲畜都由各自的主人牵着,站在预先守好的位置上,等待买主停下来划价儿。两人在市场中一番东钻西窜,不消半个时辰便挑中了七匹好马,除一匹而外,余者都是绿营的战马,马的后胯上一律打着暗红色的官印。麻三儿见挑选的差不多了,怕天亮生变,便付了三十五两银子,与柴禾找来一根长绳,将马一齐牵上,急急离了山坳。
天已经麻麻亮了,清脆的马蹄声在寂静的山间回荡,听起来颇为悦耳。麻三儿的心中好不得意,他骑在最前头的一匹马上,一面快马加鞭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待会儿到了家,先用猪胰子将官印蹭了,再将马屁股上的毛剃净,待新毛生长出来,便是神仙也难认其踪了,这普天之下除了他麻三儿之外,还有谁能想出如此聪明的办法儿来呢?
可是人往往在最得意的时候就要乐极生悲了,就在他放开马,一路撒欢儿的时候,前边的山道上突然出现了一伙儿人,就好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着实将他吓了一跳。这伙人足有二三十号,天光刚见亮,只能看见一堆人挤在一处,却看不清样貌。为头儿乃是个大个儿,站在地上竟与别人骑在马上一同高矮,所以虽光线不明却特别扎眼。他手中握着一根长矛,矛头锃明刷亮,虽在远处也颇为扎眼。只见这大个子将手一抬,挡在了路中间,麻三儿则下意识的勒紧缰绳,使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差点被惯下马去。待马渐渐站定,柴禾也追赶上来,他一直跟在后面,以防有马掉队,直到这会儿才知道前边儿已出了事儿。
两个人并马立定,相互看了看,知道这是碰上劫道的了。柴禾从没见过此等阵势,心中难免有些发虚,下意识地拉着马,直往后蹭。麻三儿也心中害怕,但他毕竟伺候过白爷,学着些江湖切口,自觉有些江湖气,便学着别人的口吻,大咧咧的一抱拳,说道:
“头人风清,赶早拦了行里的脚程,敢是弟兄们赖了?”
领头儿的大个子听了,微微一怔,因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么个“青瓜蛋子”,竟能冒出几句地道的江湖话来。然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既然人家抢先开了口,自己若是不应,显见便要低了名头了。
于是他也不情愿的抱了抱拳,闷声说道:
“风硬了,嘴巴头儿紧,腰软。”
言下之意,就一个中心思想,要银子。听了这番话,麻三儿立马儿想到了腰间的银子,他自觉着跟这帮人比自己还算个有钱人,即便闪亮的矛尖仍在眼前晃悠,他的胆子也大了几分了。他本想借着说先生的口吻再说说大话,然话到了嘴边儿,却改成了,
“银子,我这儿倒不缺,就怕尔等想拿却拿不去。”
这一回倒轮到大个儿得意了,他以手捻动长矛,双肩便随之微微乱颤,借以显示他筋骨舒络,周身相合。继而他又开怀大笑,其声音浑厚,显自丹田所发,使得身后那一众“喽啰兵”也跟着哄笑起来。
这一回麻三儿那刚刚壮起的胆子又瘪下去了,他自觉技不如人,倘或见了真张,定有性命之忧?且对方人多势众,而自己这边呢?有两个人,不对,回头望去,柴禾已经退至队尾,作势欲逃了。许是他亦看出麻三儿胆怯,便赶紧说道:
“三爷,要不咱撤吧,跟这帮毛贼也犯不上。瘸爷还在家里等着咱们呐。咱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有朝一日若是再撞见,还指不定谁赢谁输呐。”
他本来欲将麻三儿的勇气扇灭,一同跑路罢了,不料麻三儿性情高傲,老话儿讲叫“头上戴着风筝”,柴禾扇出的风倒把他的一身傲气勾起来了。他一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儿,从不肯在人前示弱,当下若是跑了,今后又如何立足呢?
此时麻三儿的头脑已经有些发胀了,什么金镖黄天霸、岳飞、秦叔宝,都在他的头脑中鼓劲儿,呐喊。他不再犹豫了,而是直接抽出腰刀,催马上前拼命。然拔出腰刀的一刻,晨曦的微光中如同打了一道利闪,直接劈中了大个子。大个子先是一凛,便将长矛向怀中一抱,朗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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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来的可是自家人么,敢情认识瞎爷?”
麻三儿却没听见他这句话,在他的耳中,只剩下英雄人物的鼓噪呐喊了,只见他提马轮刀,劈头盖脸直砍而下。大个儿却不得不出招儿了,只见他用左脚一带矛柄,单用右手擎住长矛,将矛头儿顶着麻三儿的面门直点而至。倘若是七爷在场,定会喝止麻三儿,因他这一招儿是虚的,不过试探罢了,也有碰碰兵刃便两下罢手的意思。但他的一番好意却碰上了不识货的主儿,麻三儿的刀不但没停,反而加大了力度,砍将下来。于是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那颗雪亮的矛头儿,竟被齐刷刷削掉半个,掉到了地上。
这一回双方均没了动静,麻三儿也急忙勒住马,看着地上的半截矛头,有些不明所以了。这和他心里设想并不一样,即没有反复交锋,也没有关二爷的拖刀计,怎么就分了胜负了呢?大个子倒没惊诧,只是低头看了看地上,又抬头翻了翻白眼儿,嘴中嘀咕了几声,便欲转身带人离开。
眼见来人要走,麻三儿倒有些着慌了,他不怕硬碰硬的死磕,倒惧于与黑道结下梁子。他想着应该做点儿什么,却一时间理不清头绪。猛然间他想到一个东西,急忙从腰间掏出一锭银子,冲着大个儿喊道:
“哎,接着银子。多少就担待点儿,只当是陪你的兵刃吧。”
说完他一抖手,那锭银子便如流星一般,直向前飞掠而去。那大个儿竟然连头也不用回,只是翻手一抄,便将那块银子抓在手中了,然入手却颇为沉重,他急忙低头细看,居然是二十两一锭的雪花银元宝。大个儿不禁心头一热,暗道:“罢了,这个小兄弟儿还真够朋友,有朝一日若是碰见熊瞎子,倒要答谢一二了。”想到此处,他急转身,冲着麻三儿挥了挥手中的银子,然后带着手下转过几道山弯儿,不见了踪影。
眼见这伙儿人消失在山路的阴影里,麻三儿与柴禾都从头上擦下一把冷汗,他们顾不得搭讪一句话,急急快马加鞭,上了官道。此时时间尚早,道上的行人并不多,有的也是晨起拾粪的乡民,对他物均不屑一顾,二人便沿着宽敞的土道一路飞驰,终于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赶回了驿店。
成瘸子在店中寻不到二人早就急坏了,他发觉少了几十两银子,再联想到昨夜的谈话,立刻猜出他们准是偷偷买马去了。他腿脚儿不利索,又没有多余的人手儿,只好望夜兴叹,这会儿终于见二人平安回来了,不由得又喜又气,连双手都颤抖起来。麻三儿不等他开口,已然飞身下马,把缰绳塞入他的手中,嬉笑道:
“叔儿,您老好好看看,还满意不?”
成瘸子却置若罔闻,他的注意力已经被手中的马吸引过去了。此马身量颇高,大蹄碗,刀郎脖儿,稍一靠近便鬃尾乱炸,踢跳刨嚎;老话儿讲:老实的牛,犟眼子驴,撒欢儿的马。由此可见这必是一匹好马。他扭过头儿再看其余几匹,皆是个顶个儿的精神,于是喜上心头,便连怒火也消了,只会一连声儿地说“好”了。
柴禾按照麻三儿的吩咐找来一块猪胰子,蘸着水将马屁股上的官印擦抹干净,麻三儿则将一把柴刀磨的飞快,将马后胯的毛均剔除干净了。三个人一直忙到深夜,此时才得出空儿喘了口气。这会儿厨子已经端上热气腾腾的韭菜馅煮饽饽给他们当夜宵,成瘸子便在油灯下看着小哥俩说:
“我今儿个真是顶实的高兴啊,虽然你们吓了我一跳,但毕竟有惊无险,都回来了。眼见你们都长成了,再留在店里打杂儿也实在不妥。这阵子呢我也想好了,若是不能让你们学门儿手艺也实在对不起你们死去的爹娘啊。我也打听了,这儿的城东头便有个老参把头。在此地挖参几十年了,赶明个儿我就带你们去找他老人家拜拜,让他带着你们进山,学看参,学挖参。倘若能有神仙保佑,真能挖出个大棒槌来,到那时咱们爷们可是瓦片总有翻身日了!”
说罢他便眯起眼睛,瞅着两人嘿嘿地笑了。麻三儿与柴禾均早有此意,见顺了心愿,便也跟着笑了。因为在关外若能学到挖参的手艺,便和捧个金饭碗也差不多,大富大贵不敢说,然吃香、喝辣总能手到擒来的。只有柴禾在心中略有些犯嘀咕,他毕竟见过老林子里的邪性事儿,联想起来难免有些后怕。他本想能在饭后与麻三儿念叨念叨,然麻三儿的心大,两句话还没听完,便头沾着枕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