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清明。
安措大军攻下澭都,以此为据,集中兵力猛攻苇阳。安雨铃以安盈为将镇守苇阳,合北落府与苇阳之兵与安措相持。同时,金鍪陈兵晦关外。安雨铃密令云麾将军萧嫣驰援晦关,离渊东南诸军皆听萧嫣调遣。
次日,远遁关外的博珲王闻离渊生变,出兵攻邹邑,大败于守将何简,逃。
且说安盈奉命镇守苇阳,北落府的兵不必说,跟了他十多年,军纪严明,战斗力也强。但苇阳的兵就不同了,苇阳太守崔嘉是个好脾气的,士兵们犯点错,他顶多就说两句,从不重罚;加上崔家是世家望族,崔嘉身上也就沾了些奢靡之气,苇阳又是挡在砚京前的最后一道防线,地理位置至关重要,朝廷每年拨给苇阳的军费自然比别处多些。崔嘉心情一好,就随便找个由头四处犒赏。什么昨天城东牡丹开花啦,今天城西梨花落了吖,后天再夸明月照古城,大后天还能再吹一波春雪落梧桐。总之只要崔嘉大爷心情好,就赏赏赏。
有趣的是,崔嘉大爷是个快乐的人,他心情一直很好。因此,苇阳的兵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以至于多少有点好逸恶劳,对此安盈深为不满。要命的是,安盈的母亲正是崔嘉的姐姐,崔家的势力又大,安盈还得恭恭敬敬地喊声娘舅。
翌日,自离渊南部逃难而来的百姓涌向苇阳,安盈下令打开城门,放百姓入城。太守崔嘉恐有奸细混入其中,不从。安盈道,你我今日坚守于此,便是为了天下百姓,何以本末倒置?以安雨铃所赐公为令,执意开门。
崔嘉大爷不忿,苇阳的守军便也跟着崔嘉大爷不忿起来。
“反了反了,外甥倒教训起舅舅来了。”这句话,崔嘉嘟嘟囔囔了一路。
安盈瞧了一眼,便不在管他们。转头令校尉回京催促粮草。他收留了逃难百姓,城中粮草就有些不够了。
安盈和萧嫣一明一暗被安雨铃派往前线,兵部尚姜旻和户部侍郎郭依依则奉命于后方募集粮草。
安雨铃执意认为,打个安措费不了多大事,苇阳本身屯粮较多,周边几个城市屯粮也不少,朝廷又时时照拂。再者,这般家国大事,崔家这样的望族也该多出点血。是以,姜旻、郭依依所募粮草多为支援晦关。
待难民都进了城,安盈将北落府的士卒调去安顿百姓,城中防务则全部交由苇阳守军,崔嘉也同意了这种布置。
“为了百姓的安全,入城的人员必须严格盘查。”安盈如是道。
苇阳城依伏马山山势而建,往北与都城砚京有官道相连,逆澭水而上可直抵澭都。澭都在澭水上游,苇阳处于澭水下游,对安措来说,占了些便宜。可惜安措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就算他灏漫富甲天下,也比不过离渊一国之力。要不是顾忌着金鍪,安雨铃才不跟他在这死拖,早就下令出兵决战了。
是夜,苇阳城中火光冲天。城外,安措出兵强攻。安盈率北落府与之交锋。城内,崔嘉沉着脸坐在红木的椅子上,椅子上雕刻着山川大泽,这样的椅子在他家里很多,他出来的时候随便搬了一把。粮仓着火了,守粮仓的是他的兵,安盈让他看着办,他能怎么办?
纵火之人已经找到,他们混入逃难百姓的队伍进了城。一把火,几十万石粮食说没就没。崔嘉下令将人押来,只扫了一眼,一字未问,崔嘉大爷便烦躁地摆摆手吩咐道,“拉出去砍了砍了,真碍眼。”转头又道,“看守的人呢?带上来。”
“兵马不动,粮草先行。”崔太守拍着扶手,说的语重心长,“我一直给你们说粮草有多重要,你们就不能上点心。”
看守的士卒垂着头,也不答话。
“你们让我怎么办,你们说,我该怎么处置?”
崔嘉大爷自顾自说着,全场静悄悄的。这罪该作何处置,大家心里都明明白白,但是崔嘉大爷是谁啊,崔家祖上可是出了两任贵妃,又为新皇倚重,最重要的是,崔嘉大爷是个心眼好的,让他说上几句,这事儿指不定就算过去了。
崔嘉大爷劈头盖脸地骂了起来,照明用的火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末了,崔嘉大爷抹了把脸,叹了口气,道:“看在尔等平时也算恪尽职守,如今又是非常时期,暂且饶了尔等性命,以后戴罪立功吧。”
小兵们松了口气,不过这口气很快又提到了嗓子眼——一柄断枪破空而来,噌地一声插入地下,尘土四扬。众兵士望去,正是安盈率北落府诸将而来,显然,叛军已退。
安盈沉着脸,走上前来,拔起断枪。枪头已经钝了,枪上红缨破破烂烂的,随着风扬起。
“我来的时候,看到一个五六岁的男童跪在街边,心中好奇,便差人上前询问,原来是与朋友嬉闹时摔坏了父亲的砚台,心中愧疚,这才跪在此处等候父亲回家发落。离渊每年税收九千六百万贯,用作军费者,十之六七。诸公平日所披之甲胄、所持之戈矛、所食之粟米,皆是百姓所赐。黄口小儿尚且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的道理,诸公年长,还受百姓之恩,宁不汗颜?”
看守粮草的士卒们还跪着,安措抽出配剑插在诸人面前。他的甲胄上血迹未干,汇集成股,一滴滴落在地上,落在他们眼前。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
崔嘉看安盈这架势,分明是要杀,心下实在不忍,又道,“如今战时,正是用人之际。。。”
“崔太守!”安盈呵道,“尚武之风不可废,军法之威不可渎!你也曾为护一方百姓盗兵符引兵抵御强敌,该分的清轻重!”
还记得吗?当初为何来此。安逸的时光消磨了雄心壮志,如今这样也挺好,不是吗?心底的空洞被锦缎遮掩,然而当这些遮掩全部被撕开,是忆起了初心,还是发现初心已消失于时光之中。
“你你你”崔嘉给他一句噎了个半死,一时又反驳不得,低声嘟嘟囔囔了一句,“怎么跟舅舅说话的。”
或许是死到临头,那几个士卒心中反倒生出些豪气,起身言知罪,再拜谢恩,遂引剑自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