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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草

三月分的最后几天,有些梨树已经稀稀拉拉地开出了花。冬日的余寒褪去大半,春天的暖意渐渐升腾。湘江两岸开满了娇小可爱的淡黄色迎春花,花枝蜿蜒着垂下,与水中倒影连在一起。

黄昏的时候,乞儿按惯例往辰东王府走去,湘江在身旁静静地流淌,江面上散落着几朵花瓣,随波远去。

这次,是安措先到了。还是那些精致的菜肴,还是那样美妙的黄昏。安措今天的话很少,他坐在她旁边,抱着双腿看她红着脸小口小口吃着饭。

“怎,怎么了?”乞儿终是没忍住问了出来,王府的高墙上探出一枝梨花,晚风吹落了一朵花苞,好巧不巧落在乞儿的头发上,它还未绽放,便已凋零。

“没什么。”安措道,他伸手从她头发上取下花苞,嘀咕着:“梨花的花期到了啊,突然有点想喝梨花酒了。”

“啊???”乞儿愣在原地,脑袋里一团浆糊。

她的神祇看着她,目光温柔,轻轻笑着。“谢谢你。”他道。

“不,不,不用谢。”她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反正乱七八糟地接着话。

安措离开很久后,乞儿才回过神来。她俯身捡起安措丢掉的梨花。在不远处,还躺着安措不慎遗漏的一支花钗。乞儿将钗子捡起,沉甸甸地,应是纯金,钗上雕了两朵满天星。满天星这种花本该一丛丛地长满山野,而不该是孤零零的几朵。

她是博珲人,博珲比离渊冷的多,每年的六月,这种花就开满山野,连成一片,仿佛云霞。满天星性喜寒凉,在灏漫是长不出来的。灏漫只有六月雪,乞儿觉得,六月雪的枝叶太盛,花朵孤零零的,远不及满天星那铺天盖地的气势。

乞儿紧紧握着金钗,怎么办,还回去吗?她站在门口,夜幕下的王府仿佛一头巨兽。她该怎么给开门的人说清她的来意,万一开门的人随便给她几个铜板打发她走,她该怎么解释,王府的人会不会知道她的存在。她忽然想起一个被称为门第的词。她在门口站了很久,终是没有勇气扣开门。

月上中天,夜已经深了。乞儿自暴自弃地走着,她想起他说想喝梨花酒。于是她找到了想做的事,或许是种发泄吧,那一晚灏漫的梨花遭了灾,酒家也丢了几坛新酿的酒。

她把梨花泡入酒中,埋了起来,等上三个月,这酒便成了。至于那金钗,她明晚再还给他好了。

乞儿一夜未眠,双手捅在袖子,缩进街角看人来人往,灏漫的夜市一如既往的热闹。她把金钗紧紧握在手里,冰凉的钗子变得温暖。满天星的花语是思念,是喜悦,是情有独钟,还是,不可或缺的配角。

“不可或缺的吗?”乞儿红着脸低下头,容易想太多也是一种病。而这病的来源只是一个人,安措。

这明显是女式的钗子,她不由得开始怀疑安措是不是故意留下了这钗子,一些绮思妄念不断从脑袋里蹦出来,不受控制。

有些时候人会沉浸在幻想里,而且陷的很深,就仿佛那一切真的在经历。佛家说,有三千世界,那是不是在这无数个平行时空里的某一个,我正与你紧紧相拥,所以,我此刻的感受才那么真实;所以,哪怕只是十亿分之一的概率,我也有能力站在你的身边。

灏漫的夜市提前结束了,一队骑兵闯了进来,领头的高声宣读着安措的命令。夜市被迫结束,小贩和行人慌忙离去,未及收起的商品散了一地,酒家的掌柜砰地一声关上店门,震地门前的幌子打起转儿。

马蹄声整整齐齐地落在凌晨的街巷上,骑兵背弓提枪,骑在高高的马上;步兵穿着厚重的盔甲,负刀执戟,他们步调一致,就连行走时盔甲间摩擦发出的声音都十分整齐。军队穿城而过,与早已停驻在城外的军队汇合。

乞儿听人说,都城砚京可穷了,和灏漫是没法比的,那个刚即位的女皇善良多情,云麾将军萧嫣和兵部侍郎姜旻因在先前平乱时有些军功,常居功自傲,欺上瞒下,年事已高的老丞相想向女皇揭发二人,但反被诬陷谋反,株连九族。上天降下异象警告,百官上要求惩处二人,但是女皇念及旧情,从轻发落。为了离渊的百姓,为了离渊江山社稷,安措只好出兵以清君侧佞臣。

乞儿悄悄追寻着军队里的那个身影,就算是披上甲胄,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最显眼的那个,一定是他。她看着他走出灏漫,若不是把守城门的士卒拦住她,她或许会这样远远的一直跟下去吧。乞儿十指相扣,在城门边为她的神祇衷心地祈祷

安雨铃即位一个月后,辰东王安措以清君侧之名谋反。在安措谋反的前些天早朝上,兵部尚姜旻上言安措手下将领违制,要求细查。这头一开,官们纷纷站了出来,有说安措侵占土地建宫殿的,有说安措强抢民女的,有说安措对安雨铃出言不逊的......说什么的都有。反正就一条,这人有问题,要查。萧嫣悄悄打起盹,削藩之事势在必行,如今折腾一大堆无非是找个打架的名号,这群官在背后跳腾半天,最终还得他们这些武将动手。

安盈默不作声地坐在一旁,极力想把自己隐进人群里。结果吏部尚谭盛好死不死来了一句,“十三殿下怎么看?”怎么看,他能怎么看?虽说先前安律一纸诏命将他就在京都,但他也是藩王,削完安措,下一个就是他,这点事他还是明白的。但是削藩之事势在必行,不可阻,也不能阻。

安雨铃一登基,便将朝中重要的位置全部换上自己的人。这时问他的意见,无外乎是想让他说出,“有问题就查,查出问题,就按律处置的话。”一是逼着他明确自己的立场,二也是对他的一种警告。他自然是站在安雨铃这边的,只是这种兜着圈子的说话方式无端让他觉得恶心。

安盈心里生出些厌恶之气,执着笏板上前道,“臣一介武夫,听不懂你们读人在肠子里转了几夜放出来的...”他停了一会儿,不悦地改口道,“话。臣没有什么意见,一切都听陛下的。”

他这一番话,惹得萧嫣来了精神。是了,有话不好好说,一天到晚的暗示暗示。不过是稍微年长了些,真把自己当东西了。

“十三殿下转着圈子骂臣,话里话外的,是在护着辰东王吧。莫不是...”谭盛反问道。

莫不是个鬼哦,安盈心道,不过是骂两句开心下罢了。这又要挖个坑,等他生气失言,再顺便削他的蕃?真是恶心,相较而言,战场上的刀枪都变得美好起来。

“莫不是什么?我人在砚京,是能和他一起修宫殿,还是能跟他一起抢民女,倒是谭大人,昨天又取了一房姨太太吧,听说还是从夕佩楼赎来的。我劝大人回头去太医院开点药,补肾。”

“你!”谭盛给他一句戳到痛处,偏是这种事,又担心惹人笑话,恼羞也未敢成怒。

“好了好了,辰东王的事,就交由大理寺彻查。”安雨铃道,“阿盈回头你也去太医院开点药,清火。”

萧嫣轻笑出声,众人一齐望过去,萧嫣自知失态,忙掩面止笑。

大理寺查了半天,抓了辰东王府几个属臣。最后,又说要安措进京。安措很明白,削藩势在必行,他这一去,就别指望回来了。遂一拍桌子,杀了查案的官,挥师北上,清君侧去也。

临走前的一晚,他也没忘了那个小乞丐。他很好奇,像她这种人,食不果腹,居无定所。什么都买不起,什么都得不到,什么都没有,为什么还会有那么幸福的笑容,就好像拥有一切那样。他观察了很久,想是她心中有所祈盼吧,而且深信自己会得到些什么。

真好,真令人嫉妒。

去见她的时候,他弄丢了一支金钗。那本是他母亲的东西,是母亲存在过的凭证之一。不过,那并非重要之物,毕竟,又不是他存在过的凭证。丢了,就丢了吧。

凉风穿过回廊,吹得纱幔高高扬起。校尉在院子里整顿队伍。安措一个人呆在房里,烛火通明的屋子里虽说堆满了,可感觉依旧空空荡荡的。安措无来由的地悲伤起来,金钗想是被那乞儿捡了去。唉,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东西,只要自己过好了便是,不在别人受难时踩一脚,已经是难得的好人了,谁又会考虑着别人的心情,眼巴巴的把钗子送回来呢。

安措摊在椅子上,浅褐色的头发在椅背上散开,他觉得有些累,闭上眼睛养神。窗还开着,风吹了进来,带着些凉气。

“何人惜我命,何人怜我心。如若作白骨,何人记我名。”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晚风轻轻一卷,这句话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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