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兰醒来时,看见冰玉坐在床边,正看着她。仍是穿着一身极素净的衣服。
见她醒了,冰玉没有笑容,眼神不去看她,垂着眸子,幽幽道:“你现在,连人也杀得了。”
若兰道:“我没有办法。我要活下去。若不是他自己起了邪念想占我便宜欺负我,他也不会死。”
冰玉道:“你开了这个头,以后,你还有什么不能做的。一条人命……你,你从前见了个虫子都怕,连只蚊子都打不死,现在能杀人了……若兰,你……你活下来了,张神医家剩下一个年过半百的寡妇,你让她怎么活?”
若兰道:“她有她的活路。我力量微薄,只能勉强顾一顾自己,顾不得她。我一个望门寡都能活,她还有个已成家立业的儿子可以依傍,怎么就活不了?”
“你若执意要这么做人,我没什么好说的了。”冰玉起身要走。
若兰挣起身子忙去抓她衣袖,一个不稳,身子歪下床去,重重摔在地上。地板上犹有昨夜未洗净的血迹。
若兰不顾疼痛,只定定看着那暗红发黑的血渍,说道:“冰玉,如果我说,我除了这么做,想不到其它活路,你能原谅我么?如果我说,我不杀他,将来你会在这地板上看见我的血,这么说,你能原谅我么?”
冰玉站在那里,默然片刻,说道:“我谈什么原谅不原谅,原谅不原谅你,那是张家人的事。”
“我只在乎你怎么看我。”若兰仰头望着她道。
“你怎么活,归根结底,都是你的事。”冰玉说。
不欢而散。
冰玉走后,若兰没来得及多想几刻心事,便听见楼下阵阵嘈杂。果然是张家来闹。
若兰推开窗,望向楼下,见一具僵直的尸身蒙着白布被人抬回杨家院子里,摊在地上。尸体边跪着一个白衣老妇,由一对披麻戴孝的青年夫妇左右搀扶着,嚎哭得昏天黑地,身后跟着七八个青壮男子,举一对竹竿儿挑着白布横幅,上写着“杀人偿命”四个簸箕大的墨字。
若兰靠在窗框边,冷眼看着。
看着杨老爷杨太太缩头乌龟不出面,只让嬷嬷和管家带家丁出来顶着。
看着杨家的小厮从边门偷偷溜出去搬救兵。
看着细长石板巷子里一个个杨家族人抄着长棍铁锹气势汹汹赶来镇场子。
看着县衙里的捕快衙役奉命赶来拿人。
看着张家人被打、被驱逐、被押出杨家大门。
看着张太太被踢,被踩,最后几乎是被抓住肩膀拖行数丈扔出门去,花白的乱发在风中飞舞,白衣衫在推搡拉扯间破碎污糟。
“冰玉,”若兰心里默念:“我就是不想要这样的结局,所以才……如果我不那么做,今天被人在地上践踏的,就是我。”
张太太伏在地上捶地哭天,哭得撕心裂肺。
虽然张臻彦不是好人,但或许张太太对他有几分夫妻真情。
她的哭声震得若兰心口嗡嗡响。
若兰将窗扇合上。
梳洗罢,弄出满面泪痕,再下楼,去公婆面前请安。
不等公婆开口,便先哭道:“媳妇当时一心为守贞节,原想着就算拼一个死,也绝不辱没了杨家和官人的名声,怎知失手闯下如此大祸,险些将父亲母亲也牵连。若不是父亲母亲出面护着儿,儿必是早被逼死了,官人的血脉就也留不下了……”哭毕起身,在二老面前磕头。
纵然杨家二老对这媳妇无甚好感,经了这整整两日的事,也已乏了,没力气处置她。且这媳妇竟然拼死为了堃儿守节,实在出乎二老意外——看昨日早晨厮闹的架势,原以为是轻易不肯就死的,没想到竟能为了贞节而行如此刚烈之事。如今她既然已经挣回朝廷旌表,那就无须再逼死她,不如留着,让她伺候他俩养老送终,再让她做些女红活计,补贴家用。既然已花费彩礼买回这么一个人来,就要物尽其用。若能生个孙儿,自然是意外之喜,若没有怀上,也可以再收养个小孩子到她膝下。照顾小孩这样的累人差事,还是让这年轻媳妇来做的好。
杨太太因先前若兰关于她娘家养子的那番话,脑筋比丈夫先转过弯儿来,便换作温和些的态度,说道:“没想到你对堃儿这般有心。罢了,你一个妇道人家,不容易。”一面抬手去扶她,一面扭头看向丈夫。见杨老爷微微点了下头,杨太太手上就多使一点力,将媳妇搀起来。两旁的嬷嬷也忙上来帮忙扶。
落座。若兰又问公婆的安。杨太太精神衰弱,杨老爷略康健些。若兰便说:“这几日,媳妇来伺候母亲罢,嬷嬷们虽然尽心,到底年纪大了。”杨太太略作推辞,便答应了,问她:“你的身子如何了?用不用再找人来给你把脉,吃些种子安胎的药?”
若兰微微垂首道:“经了昨儿的事,媳妇想着,既然现下没有不舒服,便不请人来看了。郎中来,就算没有歹意,也招惹嫌疑,惹人闲话;若请医婆,虽然没有这种顾虑,但这些人走街串巷,嘴巴不严,我一个寡妇,还是顾惜名声的好。只要三个月后叫人来试一次脉,看有没有怀上,就行了,平日里早晚的问脉还是省了罢。”
杨太太叹道:“难为你了。”
今日按礼要回门。杨太太道:“我们这里倒不拦你回去,只是不知你娘家那里有没有忌讳。”
若兰道:“纵然娘家哥哥有忌讳,也由不得他。媳妇嫁进了杨家,就是杨家人,走到哪里都是杨家的脸面。若不行回门礼,街坊四邻便将咱们看扁了,还以为咱们家没人,今后必要欺侮咱们。”
杨老爷吭声道:“咱们这媳妇有几分本事,就去吧。”虽然半带嘲讽,刺她昨日待公婆泼辣失敬,但意思上却是点头允了。
为着脸面,杨家给若兰备的回门礼不算寒酸,按夜郎的地方规矩,该有的各色饽饽衣裳鞋袜被褥都有,还有鸡鸭各两对,鸡蛋半筐,雪花白糖二斤,冰糖二斤,红姜糖砖二斤,银酒壶一个,配四只镀银铜酒盅。回门时除了叫迎春陪着,还叫姜嬷嬷一路跟轿,四个小厮抬礼物,连上雇的外头轿夫,一共八个下人。
穿街走巷到了金家门口,若兰吩咐四个小厮在门前打横一字排开,请姜嬷嬷上去叫门。
姜嬷嬷对杨家忠心耿耿,此时铆足了劲儿不想输阵,深吸一口气,舒展筋骨,壮足声气,上前叩门,叫道:“杨家少奶奶回门归宁,大舅哥在家么?”
金家昨日收到丧信,金子杰夫妇便嫌晦气。虽说为若兰订亲时,就知道杨堃是个短命鬼,但没想到妹子竟晦气到成了望门寡。原指望妹夫在一日,便沾妹夫家一日的光,怎知妹子一过门便克死丈夫,他一天光都没沾着。
也不知杨家打算如何处置这妹子。到时候钱怎么分。
起初以为是妹子殉夫之后就有钱拿,后来半夜出了那桩杀人案,似乎杨家已将事情摆平,这下看来不必殉夫也能有朝廷旌表,但这旌表封赏的钱恐怕杨家是没理由分给金家的。
没钱拿,这妹子守寡便只剩下纯纯的晦气,而没有半分好处。杨家眼看着是要走下坡路的,留着这么一门亲戚,将来不但不能帮衬金家,恐怕妹子还要伸手往娘家要钱。就怕到时候母亲心软,又拿钱出去给外人打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