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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命

天亮了。

杨家大少爷,也是唯一的少爷,杨老爷夫妇的独苗,杨堃,死了。

虽说是旧病卧床,娶妇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冲喜,但昨晚还能和新妇圆房,沾了血的喜帕拎出去给人看,今晨倏然殁了,杨老爷杨太太还是被噩耗震惊得五内俱摧。

红彤彤喜气洋洋的新房里,娇艳的新妇一身素衣,坐在床沿掩面哭泣。床上直挺挺躺着一个身量不长的男人,脸上蒙着一条白绢。请来的郎中低头束手站得远远的。

杨太太自打进了这间婚房,两腿便软得直战战,走不得路,一左一右扶着两个老嬷嬷的手才勉强站稳。杨老爷作为家主,勉强撑住拐杖,哆嗦着手上前将那绢子揭开一角,没敢细看便重重叹了口气,目光带到旁边的新媳妇,唾了一口:“这媳妇,不祥!”说着拎起拐棍要打——已是打定主意要逼死这没用的新妇,换个朝廷旌表的牌坊了。

谁知这新妇金氏看着娇弱胜柳,闻言两条柳叶似的细眉登时竖起,柳枝儿似的细胳膊一把劈头牢牢攥住那拐棍,冷笑道:“媳妇并无过错,公公凭什么打我?说句不好听的,官人这一向的身子骨什么样,公公婆婆心里难道没数么?你们治了几年没治好的病,难不成真指望我来一晚上就给他治好了?有上气没下气、早晚要死的人,死了赖我?”

杨老爷气得浑身发抖乏力,要抽拐棍出来,竟抽不动,力气还不如一个小脚妇人,气得他松了手,指着新妇的鼻子骂道:“你……这叫什么话?你这叫什么话?你在娘家学的什么礼数,进门第一天就敢跟公婆叫板!但凡你是个知礼的、有气节,懂廉耻,便早该殉节,不是在这冲着公爹吹胡子瞪眼!”

新媳妇重重一撒手,杨老爷的拐棍“哐当”坠地,惊得杨太太剧烈地一抖,跌坐在地上。她好似刚刚从丧子的震惊中回过魂来,拍着地砖哭道:“堃儿喂……我的堃儿,你要没走远你回来听一听,你这一走啊,爷娘就被人骑在头上欺负……你媳妇克死了你,又想气死你爹娘了啊喂……”

“我克死了他?怎么克死的?你们哪只眼睛看见了?”还不等两个老人争辩,金若兰口齿伶俐抢先道:“呵,且不说我一个正青春的女儿家,搭上自己的一辈子给你家病秧子冲喜,干干净净的身子昨晚上给了个半死不活的人——单说我这肚子里,现在没准留着你们杨家最后一点血脉,你们就不该冲我这样!”

杨太太越发悲痛,坐在地上哭得打嗝喘不过气,吐字都吐不出来,谁都听不清她哭喊的是什么。身边老嬷嬷姜氏看不过眼,不肯主人家输阵,站出来道:“哟呵,少奶奶,睡一晚就知道自己怀上了?个把月之后,还不知道这肚里是结个黄瓜还是开个谎花,就提前先仗着自己的肚子,对公婆发起威来了!”

“但凡温温顺顺能做个好媳妇,我难道不想?可是自打今日二老踏进这个门槛,每句话都将我往死里逼,我若再温顺一分,恐怕早就三尺白绫吊死在这了!”金若兰“腾”地站起身伸手直直指着房梁,加上声调音量越来越高,整个人都显得高大了三分,星眼圆睁紧紧盯着他们:“我今日,还真就借着这肚子发威了。若是您二老不许,那现在便向郎中请一帖避子汤药来,我二话不说喝下去,做个温顺儿媳妇给二老看看!到时候这房绝了嗣,看看二老省吃俭用攒了几十年的钱到老给谁家花去,看看过继来的假儿子假媳妇是孝顺还是不孝顺、给不给二老养老送终!”

满屋子的人都静了。杨老爷,杨太太,姜嬷嬷,赖嬷嬷,小婢女们,墙角站着的生怕惹火上身的郎中——连门外的几个小厮都收了窃窃私语。适才几个小厮还踮着脚在门口趁乱偷偷张望新少奶奶的模样,现在知道这少奶奶厉害,各自交换个眼神,都缩回头去,老老实实站在门后。

杨太太犹在埋头哭泣,杨老爷却是如被一头冷水猛然浇醒:子嗣,家产。

虽然希望微薄,但若是堃儿真能留下一点骨血……不光老两口往后的日子能有个盼头,苦心经营一辈子的家产也不至于白白被侄子族人们分去。

想到这,杨老爷的语气便缓了缓:“谁要认真逼死你来?只是嫌你一个后生媳妇,说话太冲,不尊老敬老,管教你几句罢了。否则将来出去见人,不只是丢我杨家的脸面,你自己被人暗地里笑,也没面子。”

若兰能屈能伸,也就坡下驴,低头福一福身道:“有劳公爹教诲。”

场面一时安顿,杨老爷才想起角落里的郎中来,扭头看向郎中。郎中便禀说贵府大少爷血气枯竭云云——按理说,病人昨儿不该行房,但这话郎中咽进了肚里。此时若说出来,男人的死便彻底算在了新妇的头上,这杨家少奶奶将来没有活路了。

郎中如此体贴细致,倒不是纯因为心善,只是杨老爷杨太太来之前,他先收了少奶奶心腹丫头的一锭锃光瓦亮的银元宝,又收了少奶奶妩媚含春的一笑。这一笑,令他想入非非。

杨老爷听他说完儿子的死因,叹道:“堃儿病了许多年,幸亏张神医调理,近年来才渐渐有了起色。最后能多陪我们老两口几年,再留点骨血,已经是有赖老天垂怜、神医妙手了。现在他已去了,劳神医再赐几副上好的种子丸药,给媳妇固胎。”

“好说好说,”张臻彦答应得痛快:“定要保令郎有后。”他恭恭敬敬低着头弓着腰,说这话时眼角偷偷往新床边一瞄,正与少奶奶飞来的眼神对上。他走家串巷惯了的,难道还不知道这一眼的意思?当即心中大喜,口中连连应承,更许诺道:“为保少奶奶怀上,除了种子丸药,我每日午晚来府上两趟请平安脉。”

杨老爷杨太太和新妇一同谢过他。

杨家报丧不多时,族里听说消息,乱哄哄一群人簇拥着族长杨镇鄂来帮着张罗丧事。

杨镇鄂一来,洒了几滴眼泪,说了几句场面话,叫底下子侄“按祖宗规矩尽心尽力帮衬着办”,便扭头看了杨老爷一眼。

杨老爷杨太太后颈皆是骤然一紧,忙双双谢过众人。众人也懂得察言观色,道过“节哀”便散去做事。杨老爷夫妇忙引族长下楼去正堂,吩咐人给族长“再上好茶点来”。

“大侄儿啊,”落了座,杨镇鄂叫得也亲切:“这新媳妇,你是打算……”他和杨希锐年纪相近,但辈分高一辈。

杨希锐道:“张神医说是有宜男相,我想着,等一个月后丧事办完,再看她是怎么个守节法。”

杨镇鄂抬手端茶,放在唇边抿了抿:“嗯……也行。也是个办法。只是你可得将篱笆儿扎牢了,免得她起了别的心思。堃儿的身子,昨夜做不做得那事儿……”他瞄见杨希锐脸色转阴,忙打住,大声啜一口茶,以缓尴尬。

喝了茶,起身道:“丧事族里照应着,你和侄媳妇都节哀罢。我改日再来看你。”

新房里,一众丫鬟小厮手忙脚乱给死了的少爷擦洗净身,擦洗到裆下时,见一根细长的小棍子直挺挺撅着,原本众人都怕沾死人晦气,看到这里,一个个忍不住窃窃发笑。

小厮德顺偷偷瞄了一眼新寡的少奶奶,眼睛睨着丫鬟琴,小声笑道:“这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呐。”

琴向来和他有些收尾,两人打情骂俏惯了,今日却灰着脸闷声没应他。

德顺起初纳闷,越咂摸越不对味,忽然恼道:“你勾搭少爷来着是不是?”旁边另一个年长些的小厮嘉洲忙喝止他:“越说越没正形了!少奶奶跟前这么放肆!”他原是杨堃贴身的童,地位便比其他人略高些。

众人偷眼去瞧少奶奶,见若兰正支肘半倚在桌边坐着,一双丹凤眼正静静看着他们。

刚领教过少奶奶在老爷太太跟前的厉害,众人都不敢惹她,忙低头做事。

忽听得少奶奶声音不重不轻地徐徐说道:“手脚快些,等尸身僵硬了,不好穿寿衣。”众人被她骤然这一句,吓得后脊梁骨一阵凉,打一个激灵,忙不迭应承道:“是,遵奶奶的吩咐。”

什么女人,能坐在离尸体不远处,不慌不张地说这样的话?仿佛见惯了死人一般。想想不免毛骨悚然。

明明是举人家的女儿,按理说该是终日闺阁绣花读,处事娇滴滴的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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