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一过,秦湘、兰若约上周密、冯思远,四人一同去美院写生基地转转。
西安美院得天时地利,在秦岭山中的写生基地何止一处、二处?相对来说,皇峪寺村虽路途艰辛却离西安城最近。简陋的基地院落位于半截梁下的二道沟内,抬头即见翠微岭。说是院落,除了那扇老旧的榆木栅栏门之外,围墙更是极尽因陋就简之能事。山石干砌的矮垣,间或旧砖烂瓦的随意堆码,用心的竹篱编扎,以及毫不在意的花椒树篱。这些活儿,看似漫不经心,可有人就能品出其中的高冷。那也是因为院门当中,高悬一块儿不甚方正的老门匾,上“得风庵”三字,原来,这是石鲁老院长的墨宝,为这不动声色的荒野院落做了低调的注脚。
“我恐怕得了开锁恐惧症呢。”秦湘笑道。果然,他用钥匙捣鼓了好一阵,也没能征服那把锅盔般大小的铁锁。“怪了,王教授一搭就开,这铁家伙还真的欺生吗?”
“王保安教授,美院老师,”兰若说,“上月底带学生们离开基地时,把这里大门的钥匙暂交给了我们保管。”
周密主动请缨,接过那把大钥匙,挑起了开锁的重任。兰若老师退在一旁打下手。冯思远屏息静气仰面观摩门额。那狂风乱石般的三个大字,好似石鲁先生孤傲的头颅上那一堆桀骜不驯的花发。
“这里以前是秦琼寨。”秦湘说道。
“秦琼寨?”冯思远有些惊讶。他立刻从那个善恶不分的时空里退将回来,却把天才的石鲁先生,孤零零地丢在了那个遭人嫉恨的阴沟里。
“是啊,秦琼寨和敬德寨成犄角之势。”秦湘放眼越过皇峪寺村,越过青华山土地梁,直达卧佛寺。秦老师传统的大背头,乌黑浓密。浑身透着儒雅,却无丝毫的呆气。
“我真是笨得可以!”冯思远啪地一记拍向自己的后脖子。他顺着秦湘的目光远远望过去,只见那敬德寨稳稳地守在卧佛寺下一片松岗之上。
大铁锁啪嗒一声开了,榆木栅栏门被吱吱呀呀推开。兰若紧跟着周密走进院内,一群比麻雀稍大的灰鸟扑棱棱惊飞。
冯思远驻足未动,他迷惑的眼神看着秦湘。
“秦老师,我听说,咱们中国人家一左一右俩门神就缘起于此地,您说可信吗?”
秦湘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是传说,就无所谓可信不可信。但是,”秦湘近视程度不会低,只是他那付深褐色玳瑁宽边的高档眼镜儿,根本看不清镜片的薄厚。“但是,李世民御驾亲征高句丽,罹患痈疾和痢疾,久治不愈,其晚年长期养病于翠微宫的寒风殿,秦琼、尉迟恭把守殿门两侧,对觐见之辈一律挡驾,这在正史中是有在案的。”
冯思远不住地点头。
“所以说,有些民间传说甚或童谣,其实绝非空穴来风,就看你怎么看待了。”秦湘继续说道。
周密回到院门外。“秦老师所言极是。我读本科时,田野考古学老师在讲解四川江口沉银的发掘案例时指出,否定民谣的导向性作用,一直是考古学界的主流,参与其中的专家们更是对此口诛笔伐。这其实不是做学问的态度。”
“是啊,我们的所谓专家,总能在一件事的正反两方面猜对两次,久而久之,民族的化精髓和创新动力是要被他们啃噬殆尽的。”秦湘肃然道。周密用戏谑的嗓音吟道:“石牛对石虎,金银万万五,谁人识得破,买下成都府。”
“凭着这首流传于四川眉山近三百多年的童谣,”秦湘说,“以及现代考古技术和理念,张献忠的万贯宝藏终于显露出岷江的水面。而钩沉考证、索引探微的学术态度,绝不应当成为学阀们沽名钓誉、故弄玄虚的假面具。”
“当然,”秦湘摇了摇头,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也许,最不可或缺的是挖掘财宝的全民冲动。”
冯思远还沉浸在他的世界中。周密猜他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我有个推测,有些异想天开。”果然,冯思远沉思了良久,说,“秦琼寨和敬德寨盘踞于皇峪寺村外的东西两厢,绝非随意为之,其中必有深意。”
“怎讲?”周密阳光眯着眼歪头问道。
“我申明,只是假设而已,”冯思远说,“是否可以依据两寨子的原始遗迹,推导出唐贞观年间翠微宫的中轴线?”
秦湘听后忍不住笑了。“中轴线?不愧你这北大历史系的,数学功底也蛮扎实。”
“他是理科考进北大,后跨学科转系的。”周密解释道。
冯思远看看周密,“首要的是,秦琼寨和敬德寨的原始遗迹勾勒图。”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周密,“这是你的专业。”
周密也被带入了专业氛围,他脱口道,“那就要剥离出各自的化层堆积。秦琼寨可能还容易些,因为这座寨子从相对地貌来看,不大适宜人类居住,所以上层的叠压有可能很浅,甚至于在唐化层以上,只有薄薄的覆盖。”他用手指头撂起额前的一缕带卷的头发,“而敬德寨就完全不一样了。那里我才去过,虽然是人家不多的古村落,但听王冬月嫂子说,村子的人脉维系自古不断,所以,这些年政府的城镇化改造,敬德寨的搬迁工作也是最难。”
他换了口气,接着说,“所以,从层位学的角度看,敬德寨化堆积的叠压和打破必然相对比较复杂,要想探明一千五百年前贞观年代的原始遗迹勾勒图,远非你我个人可为。并且国家政策法规也不允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