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来咧。”薛家俩口子并排立在孝棚的气囊门下，见张记终于走过来，夫妻二人赶紧哭丧着脸迎上去。这流水席大棚十米长、六米阔，顺长立在薛家门前的台阶下。孝门左右挂联：梅吐玉容含孝意，柳托金色寄哀思。薛志明接住张记，石苗苗忙不迭地伸手用套袖擦拭靠背椅。
“嗯。”张记缓缓坐下，薛志明忙把烟点上。“影戏还没来？”张记环视着孝棚。这会儿不在饭点，吃席的客人很稀少。
“莫来么。”石苗苗撩撩蓬乱的头发，嘟囔道。两只眼泡揉得比核桃还大。
几个老汉围在一桌掀牛劲儿。
“村长，掀不？”一老汉头也没抬问了句，布满沟壑的瘦脸上，架着一副大的出奇的石头镜。
“你们掀。”张记接过薛志明递过的第二根香烟别在耳后。“瞎子娃扎恁大的势？得了咧？”
“要不说啥呢？听老六说赵德娃评上啥个化遗产了么。”
“评得上，评不上，还不是咱们说了算。你说对不对，啊？”张记用烟头点了点薛家俩口子。“上个月，给瞎子娃弄了个德艺双馨老艺人的称号。这是好事呀。”
“当然么，好事么。”薛家两口不停点头称是。
“去，让老六催催，说我说的。”
“哦。”石苗苗一路小跑过去。天色渐暗。大树下，隔着学校的铁栅栏门，郭警官和他的上海朋友还在那儿指指点点。
“晚上的皮影台子放小学校吗？”记问。
“嗯，学校不是有个老舞台么，下雨咱也不怕。”薛志明道。“都说赵家班子家伙什多，祖上传下几大箱子宝贝，这回咱得连演三天呢，不是看你记的面子能行？谁不知道，这皮影戏的台口就属农忙后最吃香了，不好请，非常不好请。”薛志明卟噜卟噜直摇头。
“志明，你排场呀，三个班子齐上阵。”
“哪里哪里呀，比不上记腿上的一根汗毛。”
“有啥谦虚地么，你富咧，说明国家的政策好嘛。”
“就是，就是。”薛志明使劲搓手。
“掀！”老汉们的牌桌上一阵大呼小叫，能把人吓死。
张记才发觉就一把唢呐在干吹，“咋就剩唢呐李一个咧？响班其它人呢？”他问。
这时，李少波已完全沉在了他的唢呐里。只见他双眼紧闭，偏着头，屏足了气息，将手中紧握的一把唢呐吹得是撕心裂肺的。那七星灶中不死不活的火苗子完全由唢呐撑着，才不至于完全熄火。两摞子几米高的蒸馍笼屉上，气若游丝。看火的女人坐在老远的阴凉地打起了瞌睡。
“刚吃毕中午的臊子面就都下山咧，说是有个急场子要赶。”薛志明也是一脸地沮丧。“也不怪别人，关键是咱自己一开始就定了三天么，谁知俩碎娃非要再续到头七，也多亏李师救场啊。”薛志明挑起大拇哥，“滚地雷，震破天，名不虚传。”
不知谁家的小姐姐带着个碎弟弟，蹲在七星灶的锅台边，双手支着下巴壳听楞了神。而李少波吹得愈发疯颠。
“搭戏台卖豆腐好大的架子，”张记怒斥道，“别给他们开钱。”
说话间，薛志明摆上几个蒸碗，新开一瓶绿瓶西凤缓缓斟上，张记呷了一口，放下小酒盅。
“志明，今早儿下葬是牛自发推的暗堂？”
“二蛋不敢下去，光大蛋一个蹬不动么。”
“有怂用。”
“咋咧，记？”薛志明使劲搔着板刷般的寸头，脸上的沟渠横七竖八，没一条像样的。“咱们这皇峪、白峪沟里，方圆十好几个堡子，谁家的老人下葬入土，一般都是请老牛给推的呀？”他弯下腰，附在记的耳边嘀咕道，“蹬拐洞到罢咧，关键再莫人会喷酒雾、封堂口么。”
“算咧，算咧，弄咧就弄咧，碎碎个儿事。”张记一仰脖子，干掉杯中酒，薛志明立马把酒续满。张记借酒力突然提高了嗓门，“问题的关键在于不要讲迷信嘛，政府大力提倡移风易俗，新事新办。”他夹了一筷子菜胡乱塞进嘴里，“下次不允许，听见莫？”
“明白，明白。”薛志明忙不迭地连连点头。
“轮谁咧？”一老汉刚问，就见石头镜老汉“啪”地一声将手中的一把牌全都甩到桌子面上。
“掀！”
这时，《上路曲》余音未了，李少波又起一个“豹子头”，引起老汉们的一阵叫好。石头镜老汉，放下手中长牌站起身，扯起嗓子仰头就喊：
“翠华山下七眼泉，四眼有水三眼干，有人揭开青石板，不成佛来便成仙。”这老二杆子双手叉腰，胸膛袒露，粗布短褂掖在腰间，肋下的两排精骨根根不含糊。
“好把式，剔一剔能切下三斤肉。”张记用筷子点着白瓷盘中一整只油光焦黄的葫芦鸡，称赞道。
“记，这酒这菜咋个像，还合口？”
“还是换上你自家酿的五粒儿吧，菜嘛，不要这鸡呀肉的，腻得慌。灰灰菜、神仙粉啥的，得行？”
“能行，能行。”薛志明急忙应承着退下。
张记站起身，抖了抖干部服，背着手从牌桌边踱过去。
“村长，热不？”
“热个屁，好好打你的牌。”
他荡荡悠悠从大棚中间穿堂而过，几个帮厨的女人挤在角落一堆里叽叽咕咕瞎聊，专门从滦镇合盛楼请来摆桌的大师傅则独自一人坐在那儿喝茶抽烟、摆弄手机。一点信号没有，抖音刷不成，急的慌。
大棚的西口，一群吃食的灰麻斑鸠轰地飞起，几只胆大的旋即又飞落回原地，咕咕地啄个不停。
张记晃荡到牛自发家门前，一只黑猫在台阶边呼噜呼噜地念经。牛家的木门年久潲色，却还结实，铁门闩上未挂锁，门框左右一幅对联，字迹依稀可辩。
“风推柴门月是客，云飘山寨我是仙。”
村长打一个长嗝，循着凉意，走到牛家对面的山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