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并没有程时安的声音。眼前的场景开始扭曲,眼前不再是山顶上的日出,秦念现在身处一家医院。 秦念有经验,这是又进劫里了。 秦念打算先在劫里走动走动,试试能不能发现什么。秦念将手放进口袋里,指间蔓延着玉佩冰凉的触感。身边的人一旦暴动攻击,秦念就启动玉佩的保护功能。 但是走了一圈下来秦念也没有发现什么,这与平常的医院没什么区别。秦念走到半路时还遇到一个熊孩子,跳起来把自己的假发摘了,气得秦念追着他就想教育。从进入劫到现在,一直没有人来攻击秦念。 即使是这样秦念也不敢托大,还是绷紧了全身。但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忽然一转。 秦念心惊。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这像极了平常的记忆转换,陌生的是平常他们都是第一视角,而这次秦念却是在自己的□□里,享受第三视角。而且,为什么她一进来就进入了记忆呢? 眼前是一位医生的接诊室,医生面前坐着一个女人。女人此时正驼着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而她双手的手指此时紧紧地搅在一起。即使是痛了女人也不愿松开,好像这样才能让她心中的恐惧减少一分。 医生看完了成片,看向女人的目光里有一丝不忍,但还是开口道:“你之前去过好几家医院查过,都是这样的结果。我的建议呢,是不要再换医院查了,早点开始治疗,还可以让你女儿多活几年。” 女人之前一直压抑着自己,此时的她再也忍不住。她接过医生递过来的纸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鼻涕,抽噎道:“我们办理住院。” 之后女人的女儿就住院了。虽然有家人天天来帮忙照顾,但秦念看来,这个女人一直都处于崩溃边缘。 就是现在还有一个问题,秦念一直不知道这个女儿的身份。记忆就像设好了程序的电脑,一旦关系到了女孩的名字就会自动打码或者消音。 一个男人进了病房,他把女人抱在怀里轻声安慰,但自己也红了眼眶,看来这就是女孩的爸爸。这本来不是值得注意的一个点,但秦念通过这张脸想到了一个人,她不由自主地攥紧衣角。 现在这个男人太年轻了,秦念不敢确定。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他,那个孩子就是…… 女人先前不肯接受幼小的女儿患病,后来还是接受了。但是她每天都要看着女儿治疗时哭得撕心裂肺,作为一位母亲,孩子的每一声哭泣都无异于一把小刀没日没夜地凌迟着她。再后来,这个还刚满周岁的女孩习惯了医院的环境与治疗流程,在治疗的过程中鲜少哭闹,但女人看着孩子脱落的头发,每天都要靠着呼吸机续命,女人简直要发疯了。这个小婴儿其实很痛苦,但她也再没有用哭声来表达自己的疼痛,这全都归结于——习惯。 秦念感觉有巨大的石头压着她喘不过气来。同样是患病的人,她深知治疗过程是有多痛苦。但这个孩子还没有满周岁,她甚至不会用语言来控诉,就被迫躺在病床上,寄希望于那些插满在身上的管子提供源源不断的氧气,让自己多活几年。 在这个痛苦的世界上痛苦地多徘徊几年。 就这样过了两年,女孩突然病危,被推去急救室抢救。经过十个小时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她的家人都抱在一起庆幸。 但从这次回来之后,女孩再也不想忍受。女孩不再像之前那般习惯,她像第一次治疗般放声痛哭,但这次不一样了,她会用语言表述了。 也许是治疗的过程实在痛苦,女孩接连几个月都没有适应。每次治疗时,她都要被家人摁住手脚。她无力挣扎,只能朝自己的母亲痛喊:“妈妈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 救救我! 女人每次听见都泣不成声,却又无可奈何。 治疗结束,夜深时只剩女人一个人守着孩子。她本以为孩子睡着了,也想躺在旁边的陪护床上歇会。但这是突然有一只小手抓住了她。 女儿并没有睡着,她看着妈妈,那双眼睛本来应该充满这个年纪里该有的欢乐与懵懂,但此时这双眼睛里满是哀求,女孩轻声开口:“妈妈,救救我好不好,我好痛。” 女儿这句话席卷着过去两年多的记忆,苦难、哀嚎、绝望……如潮水般拍在女人的身上,让女人沉浸在幽暗的海水中无法呼吸。 女人一直都记得。她记得自己的几个月大的女儿是多么的活跃,但她快忘记了女儿小时候眼睛熠熠生辉的样子。她记得女儿以前是多么的调皮爱动,而如今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一直是女儿现在只能躺在病床上,动一会手脚都气喘吁吁。她还记得以前自己是多么想女儿学会说话,叫她一声妈妈,可女儿学会的第一个字居然是“救”。除了“爸爸”“妈妈”外说的最清楚的居然是“救救我”。 抽血、穿刺
、 吸氧,一连几天的发烧,一次次地发病濒死。 女人哭了,哭得悄无声息,任由一行行清泪打湿她的脸颊。她不敢太大声,害怕吓到了年幼的女儿。 下一秒,女人带着留恋而决绝的神情,摘下了女儿的吸氧面罩。 女人旁边的机器发出急促的滴滴声,那像警报,一下又一下地通报着死神接近的脚步。女人却觉得那像是天堂的风铃,迎接着女儿通往极乐——那个没有病痛的地方。 平静。 不管是女人、女孩还是秦念此时都异常的平静。只是女孩长期靠着供氧存活,此时失去供氧的她胸部剧烈地上下起伏着。 一声巨响,医生、护士鱼贯而入。等女人的意识苏醒过来,所有人都走了,只剩女人一个人。她无力地顺着墙壁滑落,将头埋进手臂放声大哭。 有老人来了,是家里的人。他们指责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干,明明花了这么多时间和精力,欠了这么多的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丈夫也刚刚从工作那边赶过来,他揉了揉眉心,把那群人先打发了出去。夫妻同心,丈夫也猜到了妻子当时是怎么想的。他走过来,把妻子拥入怀里,没有说话,两人只是抱着,就这样过了一晚。 秦念猜想这个男人一定是同时接了很多份工作,不然怎么会在短短两年时间内一下苍老了这么多。秦念观察着男人的脸,眼角的皱纹和脸上的法令纹已经很深了,头发也白了很多。男人越是这样憔悴,秦念心里的猜想就越脱离“猜想”这个词。 孩子奇迹般地救回来了,但那些人也开始提防她。害怕她哪一天又发疯,根本不让她靠近孩子,丈夫也劝过长辈,但他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工作,也没办法插手这件事。 女人只好走了,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女人忽然想起女儿说想看山上的野花,于是她随便找了个偏僻村落。 女人走累了,打算停下歇会。 在女人不远处还有一个女人坐着休息。秦念瞪大了双眼,那个女人的面容她再熟悉不过了,那不是自己的妈妈还能是谁? 刘娟娟见女人什么东西也没有,就好心地递上水。女人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了水,大口大口地灌着。 刘娟娟好奇问道:“你是其他地方来的吧,我瞧你面生,你也是去庙里吗?” 女人愣了一会。她走了许久,嗓音有些沙哑:“庙?” 刘娟娟微笑,指了指前面:“就在前面那座山,你爬上去山顶有座寺庙,那里可灵了,尤其是求健康平安。” 女人无神的眼睛里突然亮起了一抹光,她抓着刘娟娟激动道:“真的?那佛祖怎么样才能保佑我的女儿?” 这个动作太突然,吓得刘娟娟眼眸一颤,但心里瞬间了然。她放缓自己的语速,认认真真地回答:“心诚则灵吧。” 女人动作一滞。她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但如今只要可以救自己的女儿,她什么都可以信,什么都可以做。 女人当即就跪下来,朝着那座山的方向磕头一拜。又站起来走了三步,跪下身来又是一拜。三步一磕头,只求女儿安。 刘娟娟看着女人的身影。许久,她走上前去,跟上了女人的动作。 女人见秦母如此阻止,“你别……” 刘娟娟磕了一头,偏头一笑,带起眼底的卧蚕。“我也有女儿,我懂你的感受,我也希望天下的孩子都能健康快乐。” 女人见劝不动刘娟娟,胡乱地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与刘娟娟一起走上三步,在跪下磕一个响头。 那座山并不算很高,但是这段路程还是用了她们将近一天的时间。寺庙里的僧人看后也是连连摇头叹息。 两人弯下血肉模糊的膝盖,最后一次叩首,在地上留下了一道血印。她们的额头也是鲜血淋漓,脸侧的鲜血流了又干,干了又流。 女人又跪了下去,就这么跪着,长久不肯起身。刘娟娟接过僧人递过来的香,拍了拍女人的背,轻声道:“起来吧,上了香再许愿,这样佛祖听得见。” 女人终于直起身,那香拜了拜,插到了香炉里。 女人肯定在心里说了很多话恳求佛祖的保佑,即使她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秦念想,她一定许诺了很多东西作为筹码吧。是自己的前途、自己的身体还是自己的灵魂,亦或是她的全部?秦念不知道,但秦念知道如果佛祖要她把全部作为筹码,女人也会毫不犹豫地奉上。 两人下山,刘娟娟拉着女人:“放心,我也为你的女儿祈福。两个人的声音总比一个人的响亮,她会好起来的。” 女人看向刘娟娟,眼中有蓄不住的热泪。她想向刘娟娟跪下,刘娟娟急忙拉住了她。见跪不下,女人只好一遍一
遍鞠躬道谢。 女人婉拒了刘娟娟的邀请,起身回了医院。她没有忘记要给女儿带山上的野花,她不敢慢一秒,生怕野花下一秒就枯萎凋零。 秦念望着自己年轻时的妈妈,刘娟娟此刻额头和膝盖上的血还没有干,她在望女人的背影,秦念在望着她。 女人赶到病房时,众人还是投来警惕的目光,围在病床前害怕女人进一步靠近。女人看不见女儿也着急,只好涕泪俱下地恳求他们。 但这并没有用,他们不再相信女人,他们只相信他们相信的,他们看到的。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女孩感知到了,没命地大哭。这种大哭是要命的,女孩本就要靠呼吸机生存,在这般大哭下去只会缺氧。其他人没办法,检查了女人身上没有伤害性的东西后才放女人上前,还紧跟在女人身边怕她再次摘掉氧气面罩。 女人看向床上的女儿,声音止不住地颤抖:“妈妈给你带来了山上的野花,你想看的。” 女孩果然不哭了,一双小手轻轻地结果小花抚摸着,终于露出了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祈福真的起了作用,女孩的情况渐渐好转,这在医生眼里也是个奇迹。在可以出院的那天,女人想去给女儿买点礼物,在路上却被一个男人乱刀捅死。 “十刀啊!你们就是这种态度!”丈夫找上医院。 院长冷漠道:“那个人查出了精神病,打伤了我们的医护人员自己跑出去了,他不归我们医院治疗,这不是医院的责任,我们给不了你们赔偿,节哀顺变。” 眨眼间,秦念又回到了女孩的病房。这时房间里一个人都没有,不,具体来说应该是医院这整栋楼一个人都没有。太安静了,静到秦念忍不住放慢了自己的呼吸。 秦念浑身肌肉紧绷。这是最危险的时候,万籁俱静,也许就是劫主要现身。 病房门的把手咔哒一转,秦念拿起旁边的水果刀。蹲下身,借着病床的掩护,想等对方过来就直接攻击。 “秦念?” 秦念动作一顿,微微探出头,果然是程时安。 秦念如释重负,丢了手中的刀。 “我还以为是劫主或者是什么东西呢。” “这个劫很安全。”程时安安慰道:“我忘记和你说了,劫有三种,之前我们破过的劫都是劫主认为引子的死是他们直接或者间接害死的,那些是一种,也是最常见的。第二种就是这种劫,而这个劫是等级最低的一种。劫主只是对这件事念念不忘,长此以往就形成了心结。所以我们一进来就是直接进入了劫主的记忆,这段记忆就是她的心结。一般这种劫的劫主也不会具有攻击性,但是这种劫也不好破,一般没有承载感情的介质。” 听到这个劫的安全系数极高的时候秦念是高兴的,但在听见这种劫不好解的时候秦念又颓废了:“这不就是不攻击但是会把我们耗死吗?” “这种劫的劫主不会伤害我们,获得了她的同意,我们就可以出去。只要我们见到了她,她就会同意。” 秦念皱起眉:“可是劫会影响周围的气运,增加事故发生的几率。” 秦念烦躁地摇头:“先不说这些,我们现在要找到今今,然后一起想办法找到劫主。” 秦念没有说,但她现在可以肯定,现在找到宋今才是当务之急。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宋今半靠着病房门,望着秦念。许久,笑道:“你和秦阿姨真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个劫今天就可以破了吧。” 秦念却走向宋今抓住她的手:“你怎么样?” 宋今朝秦念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劫主来了。” 秦念往门口看,劫主正静静地站在门口。秦念发现,这位劫主的眼神一直在宋今身上,仿佛宋今身上有块与她眼睛里异名的磁极一般紧紧地吸引着她的目光。 宋今摇了摇头,算是回应了秦念的问候。她回头,对着劫主叫了一声:“妈妈。” 即使秦念知道自己的想法十有八九都是正确的,但她还是感觉到五雷轰顶,不只是秦念,程时安也有这种感觉。想来他们三人看到的记忆都是一样的,自动将女孩的名字打了码——这是因为劫主不愿意面对自己离开了女儿,没办法改变,所以只能尝试抹去。 秦念见过宋今的父亲,通过宋父猜到了这个结果,程时安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但宋今的母亲宋今自己又怎么会不认识呢? 宋今的母亲怔愣一会,还是上前拥住了宋今。母女俩抱在一起,她们都想把对方就这么抱在怀里,揉进身体里,不要再分开。 “您该走了。”宋今松开母亲,眼角含泪,但她还是笑着:“算起来您的转世可能只比我小几岁,既然早就有了
新的生活,就没必要再留个念想一直呆在这里了,好好地走吧。” 宋今的母亲不舍地看着自己的女儿:“你长这么大了,比妈妈都高了。”她抬手摸了摸宋今的脸:“可惜妈妈没有带你去逛过服装店,没有带你去游乐园玩过,没有看见你长大。如今你好好的,妈妈也就放心了。” 宋今的母亲再次将宋今抱进怀里,她将头埋进女儿的肩膀。宋今也没有放声地大哭,她将头扬起,倔强地不让眼泪掉落。就像小时候接受治疗时,想假装自己长大了习惯了一样。 宋今的母亲将宋今的脸捧在手里,眼里有着和生前一样的柔情,这种柔情只有看向宋今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 “笑一个吧,妈妈很少看见你笑。” 宋今收拾着自己的情绪,回想着平时笑着的感觉。她牵动嘴角,尽量让自己笑得自然点。 周围的一切逐渐碎裂,宋今母亲的身体也逐渐变得透明。 在劫快要消失的那一刻,宋今终于忍耐不住。她将整个脑袋埋进母亲的怀里,像小时候妈妈抱着她一般,宋今几乎失声:“妈妈,您给我摘的花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