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娘从有记忆起,就听她三哥在耳边念叨一个名字。
哥儿去谁家读,哥儿去谁家吃饭,哥儿又跟谁交上了朋友。最后一句话总说得有点酸溜溜,大抵是小孩子都喜欢当特别的,知道好朋友有别的朋友都会难过。
有一年端午,她三哥得了她编的五彩绳编成的长寿缕,屁颠屁颠跑去跟哥儿炫耀。
哥儿学得很快,没一会就学会了,他开开心心地给每个自己喜欢的人都送了一根,打心里希望每个自己认识的人都能长命百岁。
哥儿还跟她讨了一根,得意洋洋地跟她三哥说他也有啦。
那快活的模样看得她也跟着快活起来。
可惜随着哥儿去翰林院读,来她们家的次数就少了。她三哥明显有些失落,她心里也有些失落,她也喜欢和哥儿一起玩,可哥儿有太多太多的事要忙,没有空一直跟她们玩耍。
昔娘开始认真习字、读、学算术,她生于官宦之家,比很多人要幸运很多,至少她有机会看写字。
听哥儿说,养济院的小孩儿都想看识字都没有机会,他们学好了平时可以过去教人识字,要是有多余的旧也可以送过去。有朝廷救济的孤儿尚且如此,世间读不上的人就更多了。
昔娘学得十分努力,她不知道自己日后能有什么成就,但她不想被甩下太远,不想在哥哥聊天的时候渐渐听不懂,不想接不上哥儿的话题。
娘笑她说,你一个女孩子这么刻苦做什么?
有一天娘找来个嬷嬷,对方脱下她的鞋袜,用她那双粗糙的长着皱纹的手捏了她脚掌几下,笑呵呵地跟她娘夸道:“是双好脚,好缠得很,现在先缠得松些,等大几岁再慢慢收紧,一定能缠出好看的小脚。”
昔娘不懂是怎么回事,只是双脚被一层一层裹上的时候她觉得好难受。
小脚有什么好,小脚根本跑不快,小脚更追不上哥哥他们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昔娘找到了剪刀,哭着把那一层又一层的白布剪掉,剪得碎碎的。
娘很生气,说别人家女儿都缠脚,她怎么这么不听话。别人都这样,你不这样,以后别人会笑你的。
看着娘满含怒气的脸庞,昔娘觉得她好陌生。
哥哥他们都没有缠小脚,她为什么要缠。
她就喜欢能跑很快的脚。
她才不要小脚。
她三哥知道了这件事也非常难过,他很自责自己帮不上忙,悄然去对面王家跟哥儿讨教该怎么办。
很快地,她三哥回来了,他笨拙地把自己的脚也绑了起来,绑了一层又一层,说是只要娘让人绑着她脚一天,他也跟着绑一天。
她三哥挨了爹的一顿打,却也让娘妥协了,暂且没再让她缠小脚。
她三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她三哥私底下跟她说,主意是哥儿给他出的,哥儿一向最有办法。为了让她开心起来,她三哥还告诉她,哥儿还有别的安排,只要做成以后天底下许许多多女孩儿都不用缠足了!
这样的事真的能办成吗?
昔娘不知道,但心里又莫名地想要相信。
没过多久,昔娘就读到了哥儿写的《讨金莲癖檄》。
她还小,很多事都还懵懵懂懂,可读到那篇檄的时候还是感觉心中震颤不已。
只要是读到那篇檄的人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刀锋般的震撼。
一篇章真的能影响很多人吗?
也许能,也许不能。
可在读完《讨金莲癖檄》的那一刻起,昔娘就更坚定地决定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让那根长长的布带缠到自己脚上。
她要让自己的双脚自由自在地长大,哪怕还是不如哥儿他们这些男孩儿跑得快,也不能因为别人想它长得小点就委屈了它。
不管是为了别人的喜欢也好,为了不被嘲笑也罢,她都不愿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还是能时常从她三哥那儿听到许多哥儿的消息,不用她主动问她三哥都会分享给她听。
哥儿学会写诗啦,哥儿开始学章啦,哥儿、哥儿、哥儿……
人的一生中会有多少很郑重、很郑重地放在心里的人?
昔娘不知道。
但是她很喜欢听关于哥儿的一切。
哪怕他拥有很广阔的天地,她却只有后宅这小小的一隅。
以后会怎么样呢?
昔娘不知道。
嫁人生子后会不会变得更好?
昔娘不知道。
她只是更努力地读、更努力地习字、更努力地学所有她能学的东西,她总想着如果有一天哥儿跟她说话,她一定要能不假思索地接下一句,这样他肯定会喜欢跟她多聊天、多待在一起。
这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小小的昔娘并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