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的眼睛,清澈像镜子。
不管多么聪明的小孩子,因年纪小、阅历浅,心里的聪明也会被大人从眼睛里窥见,就像干净铜镜上,落一丁点儿灰都清楚显眼。
何况彬儿那孩子,显然不算十分聪明。
若兰第一眼看见他,便看穿这孩子在家时,祖父母、父母是怎么教他的:必是嘱咐清楚了,来是为了钱来的,将来要拿了钱走。
小孩儿圆眼睛里,黑瞳仁像两汪清可见底的泉水,泉水底下各放着一个铜钱。
若兰原意,是抱养的孩子越小越好,最好刚生下来一张白纸不记事儿,大不了摔盆时让人抱着他代他行礼就是了。但焦家最小的便是彬儿,便只得用他。
小孩儿十岁,大眼睛小鼻子,样子倒算漂亮,白白嫩嫩一团孩气,才只到若兰胸口高,小小年纪离开爹娘到了姑奶家,也不哭。当然,也憋不出笑——还没到能假笑的那个年纪。
一来到,就被管家带下人簇拥着换了一身白的孝子衣裳,然后去杨老爷杨太太还有少奶奶面前磕头,嘴里蹦出大人教的话,说要竭力孝顺,然后又去亡故的养父灵前磕头。
之后去宗祠,由族长杨镇鄂主持着,行了过继的大礼,改名杨志彬,入了族谱,给杨氏列祖列宗磕了头,又回了杨希锐家,重新给杨老爷杨太太若兰还有杨堃牌位磕头,这次磕头,就改口叫爷爷奶奶和爹娘了。
当着众人,若兰揽着他,抚着他头顶,抹眼泪道:“好。有你,官人就有后了。”
杨老爷杨太太又悲又喜。
晚上一同吃完了第一顿团圆饭,小孩儿已累坏了,杨太太叫嬷嬷送彬哥儿去房里歇。
彬儿的住宿安排在杨太太处的暖阁里,若兰则搬回自己房里睡去。
不让孩子跟若兰睡,一则是因为年纪相差得少——若兰只有十七岁,彬儿则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不宜再住在一起;二则是杨太太的私心,想将这孙儿笼络住,让孙儿一定跟自己更亲。
如此安排是若兰所乐见,因此十分顺从。为表亲善,拨了原本在杨堃这房伺候的丫鬟琴去照顾彬儿起居。
又一件大事办完,若兰心头稍稍松了一松,回房早早洗漱,躺在床上,心里想着冰玉。
冰玉还是没有来看她。大概是还没有原谅她。
自从父亲去世、哥哥当家,她就只有冰玉了。
如果这个世界上,连冰玉她都失去,她也能活下去么?
若兰定定地盯着床顶,这张据说有一二百年来历的铁力木雕花拔步床的床顶上,原本油亮的古木被岁月剥去了光泽加深了纹路,像一个美丽妇人皱纹日渐深刻的脸庞。
“冰玉,才四天,”若兰对着面前随微风摇曳的光影,幽幽道:“跨进这家家门,才四天,我像熬过了四年似的,就累了。往后,若没有你,我该怎么撑下去?”
死,她决不死。
可是活,她没有方向。
现在命是保住了,但她还远远不能懈怠。
她知道她还有很多事要做,但她不知道做那些事到最后有什么意义。
活着,为了什么?
如此辛苦地活着,为了什么?
为了不甘心。
为了不认命。
为了——她想要做自己的主。
为了——她想恣意尽情地活一次。
想到这里,她心里默默道:“冰玉,就算你再不来看我,我也活一个好样儿给你瞧瞧。”
四日后,发丧出殡。彬儿在灵前干号着摔了盆,一手举着幡,一手抱着牌位,一路送灵。杨堃的棺材从杨家抬出去,一路抬到宗族墓地里。
此后便只有逢七时需要行礼,其余日子,若兰便在自己房里念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给公婆请安,很少下楼;除了彬儿来请安,她也不在房里见旁人。
若兰的身孕已经有了两个多月,但明面上才刚成亲不久,因怕人看出端倪,所以才终日躲在房中不出门见人。所幸腹内孩儿懂事,不常令她犯恶心。
杨老爷和杨太太不知情,见媳妇深居简出,很是满意,觉得媳妇这守节的态度极鲜明,在族人亲戚们面前将若兰啧啧称赞。
而冰玉始终没有来。
给杨堃做完了四七,杨太太商量媳妇,过几日请个郎中来看看。
因有张神医那桩案子在,有名有姓的医者都不来。好不容易经人介绍,请来一位冯医婆。
冯医婆一把脉,就说是喜脉。
杨老爷和杨太太当时正眼巴巴在旁边看着,听见冯医婆报喜,喜得二老眼泪纵横,相拥而泣。
若兰一面帕子半掩着面,作喜极而泣状,一面偷眼从指缝看见彬儿站在大人们身后的暗影里,脸色比那暗影更阴沉。
千不该万不该,焦家人不该作孽教小孩学坏。尤其,教得这么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