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杨家人来叫门,丫鬟送秋来问,金子杰和媳妇周氏相望一眼,各自脸色都不好看。周氏将嘴一瘪,眼睛撇开去,望地上唾了一口,金子杰便站起身来,重重叹一声,倒背着手,走出去应门。
先从门缝里往外看一眼。
门缝外堵着一个身材高大、不矮过庄稼汉的老嬷嬷。老嬷嬷挽着个鬏儿在头顶上,插着一支八九分重的牡丹花头大银簪子。一张满是皱纹的大脸盘子,描着乌青的细眉,嘴笑眼不笑,嘴唇弯着,是有喜事的模样,眉头紧拧,倒像来吵架的。
金子杰犯了犹豫。
若兰虽没下轿,隔着轿帘和一扇门也知道自己哥哥的尿性。她坐着不动,不急不躁地等着看戏。她对哥哥失去兴趣,但想看看杨家嬷嬷办事的能耐。
姜嬷嬷第二遍拍门,叫道:“杨家少奶奶回门归宁,亲家母在家么?”
金子杰在门内听了,心里便有些不乐:金家的当家人现在是他,杨家嬷嬷搬出母亲来,这算什么事?没把他放在眼里,以为他做不了主?街坊四邻听了会怎么想他?
这时老母亲王氏在屋里已听见了。金家院落三进,自从金博去世,金子杰就借口母亲出门方便,将王氏从第三进的正房迁去了二进院的东厢房里。
若说心疼不心疼女儿,王夫人心疼。可望门寡终究是不吉利……而且她还得看儿子的态度。养老的是儿子,她得听儿子的。
儿子若不让妹妹进门,当然不好。但若儿子决定不让妹妹进门,她也做不了什么。
王氏走出屋来,走到一进二进之间的垂花门,又走回二进院里,扶着墙站着听外头动静。
若兰在轿子里,静静地寒了心。
虽然一切都在意料之内,无论是哥哥嫂子,还是母亲,全部在意料之内。但恰恰因为不出意料,她才更寒心。
“算来也是我犯贱,明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还非要试探,非要死心不可。”她心道。
姜嬷嬷第三遍拍门,待要张口,若兰叫道:“嬷嬷回来罢,许是家里人都出去了,没人在家。”
嬷嬷听命走回轿边,金子杰从门缝看见了外面一字摆开的礼物,心一动,想都没想,手脚利索开了门。
“正在里头和内人说起妹子,没听见外头门响。”金子杰道。
“把礼物都抬进去罢。”若兰吩咐道。
嬷嬷和迎春打起轿帘,扶了若兰出来。
金子杰眼巴巴目送着四个小厮进了门,转身向若兰道:“回来了?”待要打叠起个笑,想起长兄如父,他是一家之主,又端起威严来。
若兰一面扶着迎春的手迈过门槛,一面淡淡道:“娘和哥哥嫂嫂还有勋哥儿近来好么?”
金子杰道:“都好,都好。”
若兰进了门,转眼看见垂花门边立着母亲,母亲扶着青砖门框正泪眼汪汪看着她,她心一软,便掉下泪来,快走几步,扑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
王夫人抚拍着女儿的背,哭道:“我苦命的儿啊……苦命的儿……你爹爹走时对你牵肠挂肚,他若在天有灵,知道你如此命苦,他心都要碎了……”
金子杰慢慢踱上来,拍拍母亲的肩头,又拍拍妹妹,安慰道:“别哭了,当着杨家人呢。”拱着母亲和妹妹去二进正堂坐下。
这时周氏已在后院点过礼物,见礼物虽不算贵重但也称得上丰厚,迎出来道:“哎呀,妹妹回来了,刚刚还和你哥哥念叨呢,想着是时候该回来了。”
若兰微笑点点头,问:“勋哥儿呢?上学去了?”
周氏道:“嗯。”
忽然听得后院“咚”地一声响,像是什么箱笼坠地的声音,又听得一个男童尖利的嗓门大嚷:“哼!没有一样我爱吃的!我不爱吃禽鸟,不爱吃糖!”
若兰听见了,冷冷翻个白眼。
周氏讪讪道:“年纪越大越不好管了。”
若兰笑道:“勋哥儿从小就没好管过。”因合家都惯他,只有若兰不惯他,他和若兰最不对磨。
周氏原本就是为了那四担礼物才赔笑,见若兰不给她面子,便收了笑,黑脸坐在丈夫旁边。
若兰打发嬷嬷小厮轿夫们去门房坐着歇歇。
按礼节,别家的仆人上门,该有一笔赏钱,至少该有些茶饭吃。若兰知道哥哥嫂子不会想给,打发走杨家的下人,叫迎春来,从怀里取出一个荷包,倒出几块小碎银子,给她道:“你拿去给他们,就说是亲家母赏他们喝碗茶的。”
周氏笑道:“给我我去置办就是了。”待要起身从迎春手里接银子,屁股已抬起来些,见若兰冷笑,才觉丢脸,又慢慢不露痕迹地坐回去。坐不多时,借口身子不爽快,回房去了。
母亲问若兰官人的丧事。若兰一一答了。
哥哥问她将来的打算。
若兰说,打算守寡,若是自己有孩子,便好好生养,若是没有那个缘分,公婆便抱养个孩子到她膝下。
“所幸亲家公亲家母仁厚。”王夫人闭目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
哥哥又问:“昨晚那桩事,朝廷旌表,能给多少钱?”
若兰道:“说是能有几百两的牌坊钱。”